∮〈問號後——讀〈漁父〉〉凌性傑

Posted By on 3 月 7, 2016 | 0 comments


〈問號後——讀〈漁父〉〉凌性傑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沒藥的香味,像微風天坐在風帆下。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後坐在河岸上。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雨過後的晴天,像人發現他所忽視的東西。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人被囚禁多年,期待著探望他的親人。

四千年前,一個埃及人如此寫下他的絕望。這些字句裡頭充滿生之徬徨與困惑,據說這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份遺書。死亡是一種誘惑,是一種召喚,也是對此生痛苦的最後抵拒。這當然是選擇的問題,也是命運與自由的問題。活著與在著不同,許多人可以忍受生命只剩下活著而已,有些人則像詩人韓波那樣熱血的宣告:「唯一無法忍受,便是事事皆可忍受。」忍與受或許也是偉大的美德,然而我們有時並不需要。真誠的面對自己,每一個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的生命體不是在暗中尋光、不渴望迷霧中得路?

是物傷其類嗎?我總在某些節氣想起那些已經逝去的生命。他們選擇自死,選擇捨去原本說要不離不棄的那些。他們對人生充滿問號,問號漲滿胸膛的時候,他們與自己的人生沉到世界的最低最底。自溺其間,終至氣息斷絕。我幾次悲不可扼,在想念離我而去的他們時痛哭失聲。今年春天的某個午後,我在某個朋友把自己掛起來前及時趕到,目睹他親歷死境又回來,聆聽那些以問句構成的哭聲。最令人悲傷的莫過於瞭解到,這是我們的無能為力。

那日陰雲更兼細雨,世界潮濕,有發霉的傾向。我只能仿照李渝在〈和平時光〉中的勸慰,告訴他:「別太折磨了自己,主意是什麼時候都可以改變的,莫認為人只有一種做法,一種活法,日子只有一種過法,無論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莫認為自己走到了絕路。」人生要繼續,先得要好吃好睡。

但總是有這樣的時刻,自己心中充滿問號,這讓人無法吃睡皆安。我想到屈原(西元前343—278?)在生命退無可退的地方,五月的江潭,憔悴多感的他寫下〈懷沙〉。開頭款款陳辭:「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這又是怎樣的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結尾哀音淒切:「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詩人用筆簡潔至極,正是絕命詞至痛所出。可以說的、不可以說的,都在其中,終將隨著生命的消失回歸沉默。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一如心中叢生的困惑。那困惑其來有自,如果不是曾經對意義與價值存有一絲希望,終不至於感到絕望。

生命有問卻不一定有答,我們往往不知道命運的底牌是什麼。

人要活得安然,總是要給自己一個說法。難怪屈原辭賦體作品老愛設為問答,鋪陳排比。答問之間,理念各自表述。鋪排屬文,氣勢恢弘又纏綿。藉由交相詰辯,價值的判斷、人生的抉擇便可以對映呈顯了。〈卜居〉、〈漁父〉等篇是否屈原所作,雖尚有争議,但並不妨礙我們對這個靈魂的理解。〈卜居〉、〈漁父〉中,屈原分別與鄭詹尹、漁父各出機鋒,言語相對。屈原與他們之間,大概也沒有誤解這回事,只是彼此想法不同而已。他或許也要說,他只是跟當時整個世界想法不同罷了。這世界也就容不下一個像他這樣美好的人。

關於此人此生,司馬遷在〈屈原列傳〉裡是這麼說的:「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在不被瞭解的時候,誰能夠不怨悱、不哀傷?〈漁父〉一篇記錄了屈原生命盡頭的形象,漁父淡然告之與世推移之方,並且問屈原為什麼要想得那麼深遠、行為那麼高超?為什麼要走上自我放逐的路?於是虛弱的屈原對漁父這麼說:「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他氣度從容,語氣堅定,一切答案竟都是:我怎麼能夠?

我怎麼能夠!怎麼能夠忍受乾淨的身體被弄髒?怎麼能夠忍受清潔的靈魂被這世界污染?我怎麼能夠……?

最後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只留下一曲滄浪之歌做為故事的餘音。〈卜居〉問句更多:「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其中連用八組「寧……,將……?」的問句形式,讓兩種對立的價值在此揭露。事實上,詩人心中早有定見,這些問卜之詞只是更加堅確的表明心跡而已。這是他抉擇的過程,緊接著他又問道:「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一切對答與質問,到此都是為了以顯己志。

此外,屈原的主要作品有《離騷》、《天問》、《九歌》、《九章》、《招魂》等二十三篇。《離騷》劈頭便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驕傲的自說身世,他承繼了高貴的血脈。許是這傲氣,才有「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等自由開闊的心路旅程。詩中,追尋者潔身自好,貞亮孤高,從不向現實妥協。浪漫玄想聯翩,屈原以文字開闢一處生命棲居的天地。小說家張煒在《楚辭筆記》中,以審美觀點直接剖析《離騷》:「這就是愛,愛怎能不糾纏?意怎能不繁複?它在言說不可言說之物,本質內藏。」他推斷屈原「不僅忠於祖國,他還忠於愛情。所以,他更強大。」《天問》則以龐大的問句結構向蒼天提出了一百七十二個問題,提問者充滿好奇疑惑,他的問題涉及了天文、地理、文學、哲學,質疑歷史、直探本源。

若不總觀屈原一生,他那生命絕路的慷慨陳詞可能無法讓人理解。屈原戰國末期楚國 丹陽(今湖北 秭歸)人,乃之同姓。身為楚武王 熊通之子屈瑕的後代,他也曾少年得志,以貴族俊彥出任懷王左徒。圖議國是、應對諸侯,皆所擅長。懷王時代,屈原主張聯,與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蘭的親派不合。

張儀以重金收買靳尚子蘭鄭袖等人充當内奸,同時以獻地六百里誘騙懷王,致使 斷交。懷王受騙後,兩度向出兵皆敗。屈原奉命出使齊國,意欲重修 之好。秦國怕與楚結怨太深,願意歸還漢中請和。然懷王痛恨張儀,寧捨漢中而以張儀抵罪。張儀則再次使,遭囚之際,設詭辯於懷王寵妾鄭袖懷王聽信鄭袖,放了張儀屈原得知此事,諫請懷王追殺張儀,然而為時已晚。懷王二十四年, 訂立之盟,退還上庸屈原亦被逐出郢都,到了北。二十八年, 生變,秦王欲攻,用張儀之計,佯裝與親善議婚。屈原直諫以虎狼之心,其中必有訛詐。懷王卻聽子蘭之議,果然赴武關之會。懷王武關時,兵截斷後路,要脅割地。懷王不肯,遂逃奔。然被兵追及,遭扣留拘禁三年,最後客死秦國

頃襄王即位後,屈原再次被逐出郢都,流放南。輾轉流離二水之間,足跡則遍及鄂渚辰陽敘浦等地。頃襄王二十一年(西元前278年),白起攻破郢都,燒毀楚國宗廟、踐踏先王陵墓。強屈原自沉汨羅江,以身殉道。

連串的問號之後,屈原為他的世間之路劃下句號。果真是〈命若琴弦〉,每人心中一把調。關於生命這檔事,史鐵生是這樣說的:「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無來無去,卻也有一點什麼,整全而美好的保留下來。至此,生命的問號一點都不虛無。因為在乾淨的心裡,已經遇取了存有的實感。日月安屬?列星安陳?繁星捨給什麼?江河山川又捨給什麼?生命的奧祕是什麼?在燦爛的星夜,生命邊走邊唱。我又想起梵谷之歌〈Vincent〉,我又想起那些自動從生命饗宴中提前離席的人,當下恍然,他們留下的那些問號從來不只是問號。歌詞最後不是這樣嗎?這世界容不下一個如你這樣美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