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物的房間--讀〈項脊軒志〉/ 凌性傑

Posted By on 11 月 11, 2014 | 0 comments


☉所有事物的房間--讀〈項脊軒志〉/ 凌性傑

「我們藉由重新活在受庇護的記憶中,讓自己感到舒服。」

--加斯東•巴舍拉,《空間詩學》

  近幾年屢次搬遷,發現隨身物事日漸沈重繁多。於是物件去取之間,頗費心力。留下的那些,當然是自認重要的。即便在租賃來的空間裡,亦要好好收存,以為懷念之憑藉。我一直堅信所有事物必須有家可回,一切的記憶才能算數。

  或許這一點都不奇怪,年紀越長越是擔心記憶的錯失,或是從前肯認的事物就此崩壞,被時光摧毀殆盡。所以戀物成癖,無法戒除。高雄的老家後院裡,有一廢棄不用的大冷凍櫃,裡頭收藏了我國、高中時期讀的書籍以及文具用品。當初也不曉得怎會那麼剛好,多出這麼一件龐大又堅實的東西供我作收納用。時間好似被封鎖於其中,十多年過去我只知道它一直在著,這便叫我安心。裡頭不是什麼金銀首飾,卻是專屬於我成長經驗的時光寶盒。

  即使甚少返鄉長住,家人還是為我保留一個獨立的房間。高中畢業後便離家在外的我,每一想及那個小小天地,心下就有了定靜之感。半透明塑膠收納箱很突兀的置放於牆角,與室內其他物件不甚搭軋。那是剛上大學時買的,隨著我在大學宿舍裡凡三遷。後來我將醜醜的大學服、一批手札、幾枚紀念章收入,闔上箱蓋,仔細扣住。這樣我才能夠以為,記憶已經井然有序,在其所當在,便不致氾濫成災。

  那幢三合院舊居,收容了祖父以降四代人的故事。他零零碎碎的告訴過我,家史與他的時代事件。我聽時不甚了了,如今也僅存某些片段未曾忘卻。祖父生於民國初年,時日人據台。成年娶妻後,離開出生地由縣北徙於南。原無恆產的他,一磚一瓦親自施作,可說是白手起家。他以農務為生,耕者有其田,意欲以此傳家。他一手打造的家屋朱牆紅瓦,脊梁穩篤而優雅,歷經賽洛瑪颱風猶且不動如山。我的童年與青春期就在此度過,唱歌,遊戲,讀書,穩健的長大。座落村庄之中,我家背山面水。屋前本有水塘河流與田地,台島經濟轉型之際水塘遂為平地,建起了工廠。迄於今,產業外移,廠房淪為廢墟。

  我始終相信,一個人幼年的空間經驗,主宰了他往後認識世界的方式。一直到現在,我揀擇居所,仍然以乾淨、明朗、安靜為優先考量。然而我就在那個光亮溫暖的舊居,先後送走了父親與祖父。庭前芒果樹鋸了又長,夏天一到便被陽光催熟,果實纍纍低垂。

  我喜歡的外省第二代小說家在辦完父親的喪事後說,「有親人死去的地方才叫故鄉。」《古都》裡頭考掘過往的時光,念茲在茲的進行城市書寫,不容記憶被抹消。透過書寫,所有記憶都算數了。許多的「那時候」憬然赴目,已遭拆遷的建物在敘事文本中獲得了重生。那夾敘夾議的筆鋒,讓我對眼前所居處的城市更覺惘然。微物之中有歷史,沒有對過去的理解,我們便無法擁有自信的未來。

  住入新的家屋,我喜歡小小的世界收容該存在的每一事物。每一個櫥櫃、抽屜,讓細小事物各安其位。一盆赭紅色的蘭花兀自把花瓣一一打開,彷彿是杜詩在我眼前輕輕告訴:「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我相信,美好的秩序將會帶著我走進未來。《空間詩學》這麼辯證如其所是的那些:「房間裡的私祕感,變成了我們的私祕感。相關的是,私祕空間變得如此靜謐、如此單純,房間裡的所有寂靜都被定位,聚集了起來。」

  一直要到祖父過世六年後的今天,我才稍稍讀懂了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和白先勇的〈樹猶如此〉。在與不在之間,由是觸動了心緒。歸有光的枇杷樹在那麼多人離他而去之後,終於亭亭如蓋。白先勇則是春日負暄,於百花競相開發的園林中,抬望「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我想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大略異曲同工,男主角周慕雲(梁朝偉飾)遠赴吳哥窟,將滿腔祕密與傷痛對著樹洞呢喃托出,然後抓一把泥土封住樹洞。不料樹洞長出了嫩苗,小小的樹身正在伸展……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以樹為喻,情感的生發曲致而委婉,這不能不跟個別的生命歷程有關。歸有光(1506-1571),字熙甫,別號震川,江蘇昆山人。八歲喪母,十二、三歲時大母逝,嘉靖三年(1524)十九歲時初作〈項脊軒志〉。二十三歲娶魏氏,二十八歲魏氏卒,三十五歲左右作〈項脊軒志〉補記。所以〈項脊軒志〉前半僅悼念母親、祖母,補記方憶及其妻魏氏。項脊軒是他在昆山時的書齋名,小小的房間裡收容了他對生命中重要女性的思念。這在以男性為主體的中國文學史中,確實相當罕見。

  他生活於此間,「多可喜,亦多可悲。」喜的是美好事物投影心中,點點滴滴的人情溫暖、自在自足的讀書。悲的是家庭紛擾愈演愈劇:「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庭中始為籬,已為牆,凡再變矣。」

  畢竟都是有故事的人啊,物的歷史早也將心靈活動一一銘刻了進去。睹物思人的老話,總是帶有時間的威脅在裡面。不忍棄去的那些,不斷提醒我們在著的意義。這意義,我們說有便有。哪天哪日說沒有了,捨掉亦不可惜。

  原本空蕩蕩的新居,油漆氣味逐漸消散,可以預期的是物件會日漸擁擠,各自佔據一角。有緣來作伴的,我就善待、收藏。長久以來,對易碎品如玻璃陶瓷又愛又怕,如今可以安心一些了。我有一整個櫃子可以用來安置它們。或得之於人,或親力購來,每一物件都有故事好說。這所有事物的房間,一切,要小心輕放。

選自《找一個解釋》/ 凌性傑、吳岱穎 / 馥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