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聊齋裡迷航/廖玉蕙

▋魔幻的午後
所謂的「驚悚事」,發生在台中一家西餐廳的洗手間裡。餐後,我在成排洗手台前洗手,抬頭赫然發現身旁兩邊前方的鏡中都出現陌生的人臉,獨獨我照著的鏡子沒有臉孔出現!我大吃一驚,在鏡子裡拚命找尋自己的臉卻不可得,嚇得臉色發白。想起《聊齋》裡狐狸有八畏,最怕的就是古鏡,狐狸看到古鏡會現出原形。另有一篇題為〈狐諧〉的小說,寫一位機智諧趣的女狐,只聞其聲、未見其影。和男士一起喝酒聊八卦時,大家都會預留一個空位給她。難不成我已被鏡子給降伏,變身為狐,而且還成為一隻有聲無影的狐狸了嗎?這一嚇真是非同小可。
正驚嚇時,潛到身邊的女兒看到我臉色發青,拍我肩膀,問:「發生了什麼事?」我支支吾吾,說不完整;她聽完,笑翻了。原來兩排洗手台相對,中間並沒有鏡子,我看到的左、右前方的鏡中人其實都是正洗手的真人,而我正前方之所以沒有臉孔是因為沒有人在那裡洗手,但因為身後羅列的成排廁所跟前方看到的廁所長得一模一樣,就像鏡中折射出的,我無端變成無臉人,差點讓我魂飛魄散。
▋不速之「賓」
那回之後,又發生一件詭奇的烏龍事。我應邀到某扶輪社去演講,照慣例,會先跟會員們一起吃午餐。行前,為免糊塗走錯地方,一再搜尋聯絡的e-mail,檢視地點、地址,確認是中山北路的晶華酒店。為了以防萬一,臨行,回頭又把關掉的電腦再打開一遍,查一下樓層。沒錯!三樓。信心滿滿出發。
計程車上,電話來了:「教授現在到哪裡了?」我望向外頭:「應該是林森南路上。」我看了看錶,11:52。據上回的經驗,十二點到應該就行,上次去類似的演講,曾枯候了三十餘分鐘。聯絡的人回:「老師,那就讓他們開始上菜囉!」我說:「沒問題,我馬上到。」
下了計程車,約莫11:57,我連跑帶跳奔上三樓。放眼看去,太好了!左側就是扶輪社海報,馬上直直走過去。門外的櫃台有位小姐張羅著,我微笑著站到她面前。小姐抬頭看到我,露出納悶的表情。我趕緊自我介紹:「我是來演講的。」小姐很快翻出簽名簿,簿上分別有會員、眷屬及來賓簽名處。我估量自己應該是來賓,就在最前方的「來賓」第一格處簽下大大的名字。
其實感覺納悶,剛剛不就說要上菜了,怎麼還沒有任何人簽名。這時,我身後來了一位穿著優雅的女士,她也跟著簽名,聽說我是應邀來演講的,客氣地把我迎了進去。
屋子空蕩蕩的,約莫五或六桌。我們開始聊天,我說:「很奇怪齁!剛才還有人打電話給我,說已經開始吃飯了,怎麼連她都還沒來。」對方掩飾說:「應該她也還在車上,還沒到。真不好意思,讓你等候。」
我四面張望,心裡有些不開心,明明說11:30-12:00之間報到並開始進行餐會,居然只有一人前來。上次晚半個鐘頭,這次我往後延半個鐘頭,居然他們也跟著再晚另外的半個鐘頭!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不知道該聊什麼,有點意興闌珊。那人應該也察覺到不對勁,問我聯繫的是何人。我想起好像是一位叫「宜靜」的女士。女人皺著眉頭重複了一次名字,偏著頭,露出狐疑的表情:「好像沒這個人啊!」我這才警覺大事不妙!難不成走錯地方了?我往外望出去,大大的井字形中庭對面看起來好熱鬧,該不會是那邊吧!我拎起包包匆忙奔出,顧不得身後那位女士的阻攔。接近時,門外歡聲四起:「教授來了。」真不應該!扶輪社是怎樣!台北餐廳林立,幹嘛都到這同一酒店的同一樓層開會來了!
這種離奇又荒唐的雙胞案的漸進情節,頗似《聊齋》裡〈勞山道士〉施展法術的過程:有具體畫面,也有漸進的一問一答,氛圍頗得「誌異」的特色,後來想起,其離奇及巧合,恐怕連志怪小說都要瞠乎其後哪。
▋關渡的迷航
像連環套般,幾個月後的某個下午,搭捷運去關渡大愛電視台錄影。為求準時敬業,我一看鐘,五十分了,便匆匆出門。從東門站搭上淡水線後,為安全計,還一路看車上的電子顯示器:台北車站,再抬眼中山站,再抬眼劍潭站,然後是明德站、石牌……稍稍放了心。我取出電視台寄來的題綱,邊想著等會兒可以講些什麼。再抬眼,芝山站,還不疑有他,我一向沒地理概念。但低頭看了一篇文章後再看,怎麼還在芝山站?車子故障停開嗎?有點狐疑。再抬頭,循序看到士林站、圓山站,腦袋整個打結。直到雙連站,我一陣恍惚迷離,是搬演穿越劇嗎?我站起身,急慌慌抓住門邊一位即將下車的男子問:「這車子是怎麼回事?它到底要開去哪裡?」那人應該是被我的聲色俱厲嚇到,掙脫我聲音的追索,慌忙跳下車。然後,我一頭霧水就到了中山站。到底怎麼一回事!我站在門邊驚嚇不已。我是著了魔?還是午後的車子會轉彎?一閃神,到了台北車站。
我跳下車,傻頭傻腦站到淡水線候車月台。我看了手腕上的錶,分針已經繞了一大圈,來到了另一個五十三分。我用手機在家中Line群組對話框中討拍,媳婦貼了個哭臉圖送我,聊表同情;女兒問我:「你忘了下車?」我理直氣壯答:「我還沒到關渡,為何要下車!」女兒判定我沒搭上淡水線而是搭到終點站為北投的車子,說是車子到終點站後,逆向開回台北了。(什麼時候跑出這樣奇怪的路線!)手機掛斷的那刻,我忽然瞥見時間標示是:下午3:00。我們約的是4:00梳化,4:30錄影,我為什麼那麼早出發!想想,也幸而提早出發,冥冥中預留了在軌道外徘徊思考的餘裕時光。我不禁聯想起唐傳奇中書生迷路,誤入他界的意象──唐代柳毅到龍宮傳書,解決了龍女婚姻的困境;《聊齋》中失意的浪蕩子羅子浮誤闖仙鄉,成就了良緣;甚至七等生小說〈余索式怪誕〉,主角受不了世俗喧囂,逃到山川秀麗的谷關,夜裡跳出旅邸窗口,竟邂逅了死去多年的哥哥。在在都泯滅對時間流逝的哀傷,營造了意外的迷茫喜劇。我這趟意外的行程是暗示即將有什麼好事要發生嗎?
錄影回來後,我跟外子感嘆說:「有驚無險,也沒遲到。錯誤的發生是因為我太敬業的緣故。」外子哼哼兩聲回說:「你現在終於明白:明明妳只應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之邀去演講一場,我為什麼還要自費花七千多元買機票陪妳去了吧!若是沒花這錢,我到現在也許還在香港的茫茫人海裡打撈你哪!」
廖玉蕙/在聊齋裡迷航(下)

▋豆棚瓜架下的鬼唱詩
話說回來,一般人在討論《聊齋》時,常取王士禎對《聊齋》的評點:「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很神奇的,我也有一段關於豆棚瓜架的意外經歷。
我在台中老家的院子裡,種過無數次絲瓜,總是還沒爬藤,就先讓蝸牛給吃個精光。我不信邪,一次次地試,一再研究對付蝸牛的方法。一回南下,發現一株瓜苗意外巍巍直攀到高架上,長出花,還結成了約莫六、七公分左右的果實,就神氣的垂掛在竹製瓜架下方,家人環伺瓜棚下拍手歡呼,我幾乎是喜極而泣。幾天後,要回台北時,我還站到瓜棚下細細端詳,見它神采奕奕,氣色頗佳,忍不住纏綿地和瓜兒殷殷話別並為它加油打氣。
從嘉義高鐵站下車後,發現整個車站幾乎呈現睡眠狀態。一位男性工作人員正在出口附近小亭裡邊打呵欠、邊收拾桌面。看到我們,催促:「趕緊出閘口,車站要關門了。」我們請教他還有沒有逆向北上列車?他邊要求我們各補一張台中到嘉義的車票,邊回:「你們搭的是嘉義最後的一班車。」走出閘口,感覺車站的燈一盞一盞地在身後暗了下來,我們在暗黑中冷得直打哆嗦。
放眼看去,一片荒蕪,彷彿置身《聊齋》裡狐狸最常居住的古墓或荒僻的廢宅,全無人跡,也沒見計程車的蹤影。正四顧茫然,一部計程車忽然在遠方亮起燈,司機下車朝我們用力揮手。我們如蒙大赦,載欣載奔。上車後才得知,因為嘉義高鐵站地處偏僻的太保鎮,計程車都會排班,至少留一輛計程車等候末班高鐵的旅客,以利轉乘。這貼心之舉,總算解決了我們的尷尬處境。
車子開上了高速公路,以平穩的速度朝北前進。夜已深,各式車子卻仍如水流般絡繹於途。貨車、聯結車尤多,一部部從我們車旁飛速駛去。我望向窗外,一輪星月寂寞在天,高速公路筆直向前方展開,司機一路保持適度的沉默。暗夜裡,竟有種林沖夜奔的悲壯感。
推門進入老家庭院的大門,來不及放下行李,急急先尋找那條理應英姿煥發的壯年絲瓜,卻遍尋不著,迷離的「累」眼中,發現先前小絲瓜懸掛處,只得枯萎的捲曲黑色瓜屍一枚。天可憐見,我們迢迢奔赴,來回花了兩張台北到嘉義、兩張台中到台北的高鐵票,外加兩千餘元的計程車費,竟只落得送葬下場!還有什麼比這更荒唐的,就算蒲松齡的「鬼唱詩」的詭奇也不過如此吧!
▋今之〈瞳人語〉
接續而來的是一件更讓人驚悚的事。一日,女兒逡巡網路間,發現和平東路上有一家被綠意包圍的「大院子」餐廳,是由昔日「台灣大學公共宿舍」老屋重整而成。除了吃飯,還可以看展,當時正展出劉墉先生的畫作。我好奇,也打開電腦,看展覽文宣,立刻被嚇到瞠目結舌!怎麼作家年輕時期的大頭照竟變成了獨眼龍?
我急忙請女兒過來。女兒說:「哪裡是一隻眼睛?媽,你別嚇我!一雙啦。」我再看一次,依然是獨眼。外子被驚動,也過來。看完後,憂心地說:「一定是你近日文學獎的文章看太多,眼睛太累了吧。到這年紀,眼睛得省省地用,免得老來變瞎。」我被驚嚇到趕緊閉目養神。那一天,時不時就掀開電腦蓋,叫出照片來看。時而變成單眼,一下子又變回雙眼。我不禁想起《聊齋誌異》中〈瞳人語〉裡的書生方棟,因屢屢輕薄跟騷美女而被撒灰,因而眼疾大作。兩個瞳孔的小人兒甚至共謀,相偕從鼻孔中出走,倦極才循原路返回。幾次後,左右瞳孔因鼻道彎彎曲曲,嫌麻煩,乾脆設法打掉左眼長出的薄膜,直接挨擠著同居在左眼。雙瞳合而為一,反而恢復了視力。難不成我也因為用眼過度,眼睛也長膜,最後,雙瞳為求進出方便,同居一眼,以致看出去的人物也只剩了一隻眼睛?外子建議緊急尋醫,我跟雙瞳一樣嫌麻煩。幸而沒幾日,視力就恢復正常了。
半個月過去,我又接了個地方文學獎評審工作。簡章上明明規定投件須用12號字,有人就是不守規矩,用6號字來折磨評審。我氣得直嘟囔,請女兒幫忙將紙本轉檔成Word檔,再放大字體印出來給我;看沒幾篇,又來了一篇鋸齒狀斷斷續續且模糊不清的紙本,看得我眼睛發疼。不免繼續抱怨:「簡直草菅人命!折騰人……」說到這兒,隨即警戒起來:「會不會故態復萌,前一陣子『雙瞳之亂』又復發了?」因好奇搶先看過一遍徵文的女兒湊過來說:「你是不是已經看到那篇印得歪七扭八、文字斷裂的作品了?真的很離譜哦!」我瞬間鬆了一口氣,差點誤以為我的雙瞳又開始商量著作怪了哪!原來是自己嚇自己。
▋《聊齋》與人世的似假猶真
去年四月底,台積電跟聯經出版社合作舉辦「聊齋與人世的似假猶真」展覽,將平面文字融入立體空間,體現出蒲松齡筆下狐妖鬼神所構築的人間觀照,藉此普及古代經典。展場所在的台中舊火車站,挑高的建築壯闊了想像的空間,屋角枯葉、荒陌叢蘆,更添蕭索,堪稱巧思別具。尤其在幽渺深邃的神鬼之間,還不忘展開和人(觀眾)的互動,更凸顯《聊齋》非止於幻異玄想,它更多的是對人類世界的關心。
記者會那日,台積電基金會執行長許峻郎先生抬頭看見挑高建築接近頂部處,居然出現一個小巧窗口,疑惑:「這麼高的小窗口是要如何上去?它是做什麼用的?」我半開玩笑回:「如果今天蒲松齡蒞臨現場,就好辦了。他只要請出勞山道士,很快就能解決問題:在紙上畫圓貼壁上,就滿室光亮,丟筷子即可召來嫦娥,他壺裡的酒永遠倒不完,覺得室內無聊,還可以把桌椅、茶食移上月球,繼續聊八卦。所以,在記者會舉行的時刻,這小小的高處小窗裡,保不定就開始有人在小窗內喝酒、聊天、嗑瓜子哪!」
《聊齋》裡的狐狸、鬼怪、夢境、羅剎海市都被請來了,主辦單位好用心。王文興教授剛回國之初,就曾大力稱許《聊齋》勝過《紅樓夢》。王文興教授解析〈狐夢〉一文,稱許該文是最長、最銷魂的一場春夢,寫作手法最前衛、筆法最細膩,接近心理分析小說或超現實小說。
這本傑作確實想像力豐富,題材尤其多元。內容之精采,絕不下於時下年輕人喜歡的《魔戒》、《哈利波特》、《冰雪奇緣》、《鬼滅之刃》……內容看似談狐說鬼,其實最終還是歸結到現實的人生。裡頭有許多讓人過目難忘的故事,譬如:史上最剽悍的妻子──〈江城〉裡女主角霸凌夫家、娘家所有人;最會情緒勒索的莫過於〈長亭〉裡的岳父,讓嫁出去的女兒隨時在娘家和婆家間左右為難;地表最難纏的訴訟人非〈席方平〉莫屬,故事儼然是張藝謀《秋菊打官司》的原型;神乎其技的單口相聲〈口技〉中,一個人模仿一屋子人說話的本領高強:最會吐槽那些自作聰明的男人的,絕對就屬〈狐諧〉裡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那位女狐。她機智聰明、妙語如珠,罵得男子窘態百出,卻又著迷於她所說的故事……每一篇都各有其隱約或直白的諷世之意,卻也都幽默有趣。
小說裡的世界,充滿鬼怪仙狐,而人世不也差不多是如此?我不時在書本中閱讀並清晰詮解《聊齋》,卻在從書本裡抬頭的現實生活中不斷複製前往仙鄉時的迷航:魂不附體的驚惶來自鏡子裡的空白,微雨下的瓜屍同樣上演著荒唐的鬼唱詩;午後的一列火車漫漫展開魔幻的時空錯置,獨眼作家與印刷的斷裂是似幻還真的錯解。奔走在台北的鋼筋水泥城市裡應對繁複的人際,和神鬼世界裡的諸多糾葛夾纏其實並無二致,都有著神似的秩序與精神的雙重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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