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關於蝴蝶的夢
鼓琴與不鼓琴
如果演奏者鼓琴、吹笙、撥弦,我們聽到音樂。如果演奏者靜默而坐,不鼓琴,不吹笙,不撥弦,我們會聽到什麼?
莊子的哲學思辨總是問題,帶我們進入問題,思索冥想,而不是急於給答案、下定論。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老莊一脈,談聲音談得很多。「大音希聲」,把「音」和「聲」分開,提醒我們「音樂」並不是不斷發「聲」,「聲音」太多的結果是「五音令人耳聾」──「音樂」有時反而成為「噪音」,成為「聽覺」的傷害。
走在藏王初雪的山上,聽雪落寂靜之音,聽寒林裡輕煙流蕩。
這是東方美學重要的思辨開始,「美」不只是外在的聲音、色彩、形狀的炫耀賣弄。相反的,「美」,最終是回歸到自己內在的聽覺與視覺,回歸到自己心靈的寂靜狀態。
昭文可以鼓琴,鼓琴是表演,昭文可以不鼓琴,不鼓琴是回到自己聽覺本身,跟自己心靈的寂靜在一起。
很潮的日本「侘寂」一詞,根本的精神其實在這裡。但是忙慌慌把「侘寂」當成表演來炫耀,「侘寂」變成賣弄的標籤,大概也背離了莊子「不鼓琴」的初衷本意吧。
藏王山上下了兩天雪,雪堆到二十公分左右。雪晴日出,很快地雪都融化消逝,天青一碧如洗,稍晚來到山上的遊客都疑問:「有下雪嗎?」
曾經聽琵琶名家彈撥,急如風狂雪驟,然而一旦樂止,「唯見江心秋月白」,絕對激情後的絕對寂靜,是白居易說的「此時無聲」,「無聲」才回到聽覺的心靈狀態吧。
琵琶戛然而止,霎時靜默,罷如江海凝清光,那通常不是名家表演,遠遠超離了技巧喧譁,琴已入道,人琴俱止,人琴俱定,人琴俱寂,那是莊子說的「不鼓琴」吧。
莊子更期待聽覺與心靈的虛空狀態嗎?
期待昭文的不鼓琴,像音樂的最低限狀態,色彩的最低限狀態,造型的最低限狀態,「美」不是感官的氾濫喧譁,相反的,「美」必須是感官的節制與內斂,鼓琴者永遠追求和嚮往「不鼓琴」的心靈狀態。如同舞者,可以舞動,也可以不舞動。舞,可以不動,像雲門《流浪者之歌》裡一站九十分鐘的僧侶,從幕啟站到幕落。
秋毫之大,泰山的小
所有繽紛華麗的色彩都捨離了,大雪瑩白,這樣寂靜,視覺還原到極靜定的純粹,像是視覺的歸零。
一切都可以從零開始。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
我們總是在做分別,大、小、長、短,分別後就有差異,差異排比,就有了好惡,喜歡大,不喜歡小,渴望長壽,害怕早夭。
生命少了對存在本質的理解了悟,便掉進陷入了分別的困境泥沼,糾纏在是與非之中,糾纏在喜歡與不喜歡之中,糾纏在渴望與害怕之中,分分秒秒都是煩惱恐懼。
宇宙何其廣闊,大山大,有比大山更大,一比較,大山其實是小。禽鳥秋天新生羽毛之末,如此小,眼睛很好,才能明察秋毫。但是宇宙何其廣闊,有更多更小更小的存在,有視覺不能見到的更小的微生物,有原子、質子、量子,比較起來,秋毫之末又何其大。
彭祖的長壽和殤子的早夭,放到大宇宙中,都不算長,也不算短。有山河日月,長壽能多長?有朝菌,有蟪蛄,只存在一個清晨,或一個季節,比較起來,殤子的早夭是多麼漫長的生命。
在是與非、長與短、大與小的比較中,沒有逍遙,也無法勘悟齊物的意義。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的核心是和天地並生,與萬物為一。
從狹小的人的是非中解脫而出,看天地,看萬物,與造物者遊,與無終始者為友,等琴聲都止,才會真正領悟莊子說的「天籟」吧。
那個叫「齧缺」的人
從藏王下山,山下風和日麗,舊寶幢寺院的楓葉爛漫一片,如火如荼,沒有人知道不遠山上的風狂雪驟。
會津若松郊外有湯川東山溫泉,一條谿谷兩岸都是有歷史的溫泉民宿,我選了竹久夢二喜歡住的新瀧旅邸,飯店裡還懸掛著這位大正時代詩人畫家的作品,有他最具代表的美人畫軸,也有他在東山居住時隨手的山水寫生,風格竟然神似清初的八大山人。
東山溫泉小鎮常有殘疾人來泡湯養病,佝僂癱癰,像槁木或死灰,卻也仰天而噓。我看著那顫抖的身體,在浴池邊坐著喘息咳嗽,或艱難移動身軀,上下浴池,跌跌撞撞,或靜靜看著自己,肢體殘缺曲扭如藤蔓,或身上囊腫大癭,彷彿欣賞珍貴的一個玉飾,或一段錦繡。
他們像《莊子》書中走出來的「支離」、「無唇」、「哀駘它」、「無趾」,那些殘疾支離破碎的身體。
如同〈齊物論〉裡的「齧缺」。
我很喜歡《莊子》書裡從名字想像一些人物的長相形貌,〈齊物論〉的齧缺是其中之一。讓我想到法蘭德斯畫派裡常見的殘疾者,也讓我想到貫休和尚的羅漢,形貌醜怪讓人驚駭,卻似乎預知天機。
青少年的時候讀《莊子》,不太愛看註解,直覺「齧缺」兩個漢字好玩,好像狠狠咬著什麼不放,連門牙都咬缺斷了。
齧缺讓我想到民間底層諧謔的小人物,童年常在廟口看到,大暴牙,或者缺門牙,一講話就漏風。
這些人在儒家經典不多見,《莊子》各篇卻常出現。〈德充符〉裡的「支離」、「無唇(脤)」、「無趾」,那些缺嘴唇的,沒有腳趾頭的,駝背的,形體容貌殘缺異變的,他們是社會主流以外的邊緣人,在「正常」之外。然而,《莊子》似乎在他們身上看到知識主流高高在上的「正常者」看不到的「天機」。
這些人物在《莊子》各篇出現,帶著主流知識階層完美菁英看不到的聰敏、智慧,有時候是狡猾、頑皮,有點遊戲,有點玩世,行走過人間。他們或詼諧、或可笑,醜怪,看起來不起眼,裝瘋賣傻,卻往往在繁華前突然一記棒喝,發人深省。
民間對這樣的人物應該不陌生,《紅樓夢》裡的「跛腳」、「癩頭」者都是看到天機的先知,做了「道士」、「和尚」,也還是瘋瘋傻傻,到必要時,才會忽然出現,唱一首你似懂非懂的〈好了歌〉。
民間信仰裡各有神通的八仙,其中也不乏跛腳的李鐵拐,袒胸露乳的漢鍾離,倒騎小驢的曹國舅……
從小看武俠小說,知道其中高手多其貌不揚,而那些看起來正經八百、道貌岸然者,彷彿偉大,也往往一出招就死了。
《莊子》的齧缺是什麼長相,讓人有想像,他問老師王倪生命大事,問得一本正經,老師的回答卻是人類文明裡最偉大的「一問三不知」。
「吾惡乎知之!」
齧缺連問三個生命大問題,王倪連續回答說:「我怎麼知道。」
這是「一問三不知」典故來源。真好,一個文明裡留著這樣的故事,使知識者不傲慢自大,小心不落入急於下結論的自以為是。
王倪的「一問三不知」是提醒人類視野的有限,如果離開人類立場,擴大到宇宙的視野,許多問題我們不敢隨便回答。為什麼人睡在潮濕處會得病,為什麼鰌魚不會?為什麼人處樹梢會懼高惴慄,為什麼猿猴不會?
為什麼人吃家畜,鹿吃草,烏鴉吃腐鼠?為什麼人愛毛嬙麗姬等美女,魚一見了就跑?
「一問三不知」裡隱藏著「問」的智慧,離開知識者狹窄的偏見,看到宇宙的廣闊,回到大自然,人類有問不完的問題,不急於一一立刻有答案。
關於夢裡面的夢
新瀧旅邸有「千年一湯」,不只殘疾支離者的身體來浸泡過,竹久夢二當然也來過,想像著大正年代頹廢感傷的浪漫,他看著自己的身體如玉,也曾經作過樹下美人的夢嗎?
文學裡有很多夢的描述,哲學講究邏輯分析,很少有夢。
莊子很特殊,他喜歡說夢的故事。他喜歡說美麗的夢,讓人在夢裡誤以為真,陶醉迷戀。醒來以後,悵然若失,傷心痛哭,以為是回到了真實。
但是,卻不知已在另一個夢中,傷心痛哭是另外一個夢。
陶醉是夢,痛哭也是夢,夢並沒有醒。夢夢相續,沒有醒,也沒有真實。
讀一下〈齊物論〉的原文: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在夢中喝酒,陶醉愉快。日出醒了,才知道陶醉是一場夢,就大哭起來。
以為這大哭是真實,但是又日出了,才知道大哭也是一夢,便出外打獵。
我們或許一直沒有醒,從一個夢到另外一個夢,飲酒陶醉,大哭,打獵,是一個接續一個的夢。
所以,如果一生是夢,死亡是一次夢醒嗎?
青少年時讀〈齊物論〉這一段,真的哭了,不確定是醒時的哭,或是夢中之哭。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
跳脫出世俗邏輯,〈齊物論〉用「大覺」、「大夢」談生與死。
然而,誕生是大夢初醒嗎?或者,死亡才是大夢初醒?
或者,仍然是「飲酒」與「哭泣」兩個相連續卻不相干的夢?
眼前佝僂癰癱的身體,竟然嫋娜嫵媚如夢二畫中夢境的美人。
夢中的蝴蝶,蝴蝶作的夢
那是一個清晨的夢嗎?夢到自己飛成了漫天的蝴蝶。
「昔者莊周」,他說的是自己的夢,不是邏輯分析,是真實的自己的夢。
哲學如果不面對真實的自己,所謂的「真」有何意義?
他勇敢地說了自己的夢,夢裡成為蝴蝶,翩翩飛翔,夢裡並沒有一個叫「莊周」的人。
夢中的花的綻放,夢中的植物的氣味,夢中的晴空,夢中的鳥鳴啁啾,夢中的風和日麗,夢中的光影迷離,都是真實的。
不多久,醒了,又成為莊周,這樣真實的自己,彷彿飲酒完要哭泣的自己……
這是世界文明裡最美麗的夢,蝴蝶的夢。夢醒時他尋找自己,究竟是蝴蝶,還是莊周?
文明裡持續著莊周與蝴蝶夢的故事,成為李商隱的「莊生曉夢迷蝴蝶」,成為宋畫裡栩栩如生的蝴蝶寫生冊頁,成為湯顯祖的舞台上杜麗娘幻生幻死的《驚夢》……
一場兩千年來永遠不願意醒來的關於莊周與蝴蝶的夢。
突然想起在巴黎看到的新藝術時期用珠寶鑲嵌的一枚斑斕的蝴蝶。
曾經為那斑爛繽紛寫過詩句:「此生是蛹,來世要飛作漫天的蝴蝶。」
蛹是一夢,蝴蝶亦一夢,或許各有因果,各不相干。【2019-01-17 06:00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