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度 / 馬岳琳
閱讀馬岳琳〈態度〉,從文中所述林懷民態度,分析其符合君子特質之處 |
車過關渡大橋,轉進北縣八里的一條小巷,再一個彎,淡水河開闊的河面倏地出現在眼前。早春的空氣裡有一種清新濕潤的味道,不知道等一下開門的林懷民會不會也有這種閒情?
這個擔心是有道理的。大約一個月前,雲門八里的大排練場夜裡發生大火,許多三十五年來累積的心血付之一炬,獨一無二的佈景、道具、音樂、資料、圖書全數盡毀,只留下服裝間和小排練場。
此事在農曆年後喧揚了一陣,大家震驚地發現,原來享譽國際的雲門舞集是棲身在鐵皮屋裡,而且這鐵皮屋還是違建;然後換林懷民震驚地發現,原來中央與地方政府有那麼多閒置空間可以運用,但這些空間卻還沒有法規能夠提供給藝文團體使用。
林懷民於火災後的第二天,在滿目瘡痍的現場折下早開的櫻花,將枝枒傳給舞團成員聞聞香氣,用「遞春櫻」的舉動安撫了團員們的不安;接著很快召開記者會,感謝社會各界的關懷,宣布雲門今年的一百二十一場巡演,一場都不會少。
雖說現在已經找到了臨時和永久的新據點,但百廢待舉的雲門,林懷民能不憂不惱?才剛想到這裡,林懷民就用一聲清亮拉長的「早啊!」,打開他淡水河畔老公寓的大門。
「我今早似醒非醒的時候,突然想起雲門每次要出國,都會帶上一、兩百本書,裝在紙箱裡,這回我們馬上要走,去歐洲七個多星期,裝了好多好多書,哎!都給燒了!我們整個圖書館也都燒了,讓我想起非洲人的土話:Library on fire(圖書館著火了)。」林懷民一邊沏上一壺阿薩姆茶一邊說著。圖書館著火了
時間拉長,才會漸漸意識出到底丟失了什麼。這句非洲土話,意思是說,如果一位老人家過世,智慧與知識也就跟著他走掉了。
雲門的「薪傳」配樂裡有陳達(台灣恆春民謠歌手)的吟唱,「我的鄉愁我的歌」配樂裡有陳冠華(台灣戲曲樂師)的歌聲,「燒掉了,裡面還有老先生的咳嗽聲、因為錄音設備不良而產生的沙沙聲,那是時代的聲音。」林懷民很介意,對於資深藝術家,政府多年來就是頒獎,在晚年的時候給獎,然後隨著藝術家的過世,藝術與傳承就消失了,「我們的文化就是Library on fire!」他又講了一次。
這樣的感慨,絕對不單是因為雲門失火。去年七月二日,在香港飛回台北的飛機上,林懷民得知導演楊德昌過世的消息,他在《跟雲門去流浪》一書第一百六十六頁的最後三行,寫下:
新聞局打算舉辦楊德昌電影回顧展。
政府只是在片子得獎時錦上添花,人過世後悼念。
政府在文化上的作為始終只有口號與姿勢。
這個話題令人沮喪,但沮喪的事通常不會只有一件。「去年文建會調查,每個月拿兩萬塊以上薪水的專業舞者,全台灣只有六十八位,其中四十名在雲門,」林懷民點起菸,過去老一代的文化沒有保存,現在新一代的機會看來渺茫。林懷民說自己「人微言輕」,講了也沒什麼用。如果連他都算人微言輕,那其他藝術家和藝文團體又算什麼?
著火的,其實不只是雲門。
而林懷民想救的火,也不只是表演藝術。
二○○三年,林懷民得了行政院文化獎,獎金六十萬,他把獎金捐出來,加上其他人的贊助,成立「流浪者計劃」,鼓勵台灣青年走出去認識世界。
除了在世界各地巡演的雲門一團,九年前他成立雲門二團,到學校、鄉鎮去公演,為的是能跟台灣社會有更多互動。
「雲門的開始,不是因為我喜歡編舞,而是因為我想演給鄉親來看,」經年的海外演出,讓英國媒體形容「雲門已是倫敦劇場界的固定風景」,但這句讚譽在林懷民心中,未必比得上一個高雄縣岡山鎮小學生的熱切眼神。沒有配套,就只會是亂花錢
林懷民絮絮叨叨地講著去年底雲門二團在高雄駐縣兩星期的經過,小朋友如何興奮、老人家如何好奇,「我一再看到這種潛力、這種需要,人們已經ready for it(準備好了),但藝術家和民眾間的橋樑搭不起來,現在是藝術家無法發揮,老百姓得不到更多。當文化政策沒有配套時,我們可能只是亂花錢。」
文化是空氣,是生活的感覺,是想像的空間,是精神上的滿足,林懷民終於愈講愈激動,「我為什麼那麼發神經,對文化政策那麼在意,不是雲門燒了火需要一個新房子,也不是表演藝術界跟大家要一口飯吃,而是台灣真的是有潛力!」
台灣經常讓林懷民感到痛苦,因為她是如此美好而又充滿希望,但在文化層面卻一直無法出現一個令人欣慰的提升。
前幾天林懷民去台中,回程的高鐵上就有六個民眾,走到他的座位旁,蹲下來說上兩、三句鼓勵的話。坐計程車,司機會跳下車來跟他握手說,「嘿,跟你那些少年仔說,免驚,向前走!」
林懷民渴望,五月以後的新政府,能對文化有一個抱負,用願景去落實適切的文化政策,回報台灣的老百姓。
談到這裡,相對無言,林懷民說,「喝茶吧!」
林懷民提到蘊釀中的新舞碼「花語」裡的八萬片花瓣,有些被搶救出來,有些卻得「葬花」。這令人突然想起雲門另一支意象無比豐美的封箱之作「紅樓夢」,問他為什麼不到大陸巡迴演出,票房一定好到不行,「如果我要退休賺錢,那可以!」口氣裡聽起來沒有多大興致。跟著他從家裡來到排練場,火燒後的廢墟有一種詭異之美,大片陷落鐵皮上的橘紅鏽色,在陽光下看起來是張狂的渲染,林懷民蹲在火場,腳旁是一輛被燒毀的腳踏車骨架,「這是『九歌』裡東君騎的那一輛!」雲中君的面具神奇地生還,但「白蛇傳」就沒那麼幸運,楊英風親手做的藤架、禪杖都被燒了,還好,運氣不差,朱銘聽到後立刻承諾要幫忙再做新的。
過去,林懷民是「很壞的舞編不出來,但每一支舞都有遺憾」。他像在籠子裡繞著輪子跑的松鼠,怎麼跑都還是在原地打轉。
雖然每年會有新舞作,但為了維持國際市場和增加曝光(雲門在國外演出是以Cloud Gate Dance Theater of Taiwan為名,每演出一次就是讓世界多認識台灣一次),總是必須不斷重演不同舊作。
「像是不斷在跑碼頭,因為國內沒有足夠的劇場和市場,所以每年在國外演出的場次比國內多,不斷的重覆,使得生活沒有興奮也沒有刺激,幾萬人站起來拍手好像也沒什麼兩樣。」林懷民這兩三年常說「悶」,開始幻想「退休」這件事。
六十一歲的夢
然而人生就是那麼荒謬,當大年初四晚上林懷民還為了「花語」的配樂而在聽巴哈時,夜裡的一通失火電話突然讓他驚覺,原來巴哈可以等一等,「忽然間我脫掉了那個奇怪的緊身衣,發現我終於可以去想以前不敢、也不能想的事。」雲門過去一直且戰且走,這一回,林懷民終於決定要「為雲門找一個永久的家、規劃一個長遠的未來。」
「或許我還是那隻松鼠,只是腦袋裡有了不同的風景,反而多了一點勇氣來面對自己,」林懷民說。他甚至可以想像以後義工們在新家說話的神情、舞者還沒來上班時社區可以先有太極導引的課,「六十一歲還可以繼續做夢嗎?」他大笑。
一道水泥牆,讓雲門沒有「所有」都付之一炬,「當初蓋的時候他們用水泥做這道牆,我還罵他們浪費,」林懷民突然想到了說,這是為什麼服裝間和小排練場可以留下來的原因。
二○○八年,二月十一日的凌晨三點三十八分,林懷民看著消防隊的水柱護住了那面水泥牆,燒掉了一半保住了一半,耳邊的爆裂聲、人聲、水聲依舊,但他緩緩坐下,心突然定了,因為大火似乎燒出了一條新路,他要再出發,尋更大的夢。
只是,火光通透,映照的可不可以不是未卜的前途?【 天下雜誌第392期,2008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