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有個家◎ 凌性傑

Posted By on 10 月 9, 2017 | 0 comments


我想要有個家◎ 凌性傑

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陶淵明

打電話回家跟母親說,我又買了一間房子。這是今年以來做的瘋狂事之一。因為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住在不屬於自己的屋子裡。年初時有可以老是鄉的心情,迅速的在花蓮購屋置產,似乎想要證明什麼。沒有意料到的,我又一時興起在北城考得教職。為了解決往後住的問題,匆匆之間,沒有頭期款的狀況下我又做了蠢事,刷卡簽約後才去張羅錢。事後才跟母親報備,我說租不如買,她只有順著我,只是希望我能有定性一點。不要老大不小了,還是改不掉任意妄為的習性。

那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在舊家的三合院,母親、我與兩個弟弟長期共用一個房間。即使不喜歡,我仍然無法躲避那樣俗濫的成語:相依為命。直到一九八八年我國中二年級,我們與叔叔一家終於分爨,我便接收了叔叔嬸嬸的房間。在那個房間裡,我只有一張小小的書桌,一組木板床,一把吉他、一個塑膠衣櫥、一個人作著簡單的夢。一台CD隨身聽接上兩個小喇吧,就可以聽見全世界的聲音了。

當時潘美辰用蒼涼的歌聲唱著〈我想有個家〉:「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驚嚇的時候,我才不會害怕。」然而在那個家裡,我唯一的願望就是遠走高飛。好幾次我躲進房間,卻沒有辦法不聽見,外頭傳來爭吵、談判的聲音。親族中夫妻婚姻失和、兄弟鬩牆、爭產糾紛,不知怎麼的,總是要到我家大廳來說個分曉。公親事主群聚一堂,我只能當作這一切與我無關。大人們是這樣對我說的,進房唸書去。書本果然成了我的快樂天堂,讓我找到意義,心靈得以安居。我知道家庭傷人甚深,於是期盼自己哪天經濟能夠獨立,給我的至親一處溫暖的家,以未來的幸福療治過去的傷痛。

我國中時像飼料雞一般,被填塞餵養零碎片段的知識。我相信教育可以讓我翻身,好好唸書才有未來。我冷漠的看著新聞,一邊背誦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解釋與翻譯。台灣經濟業已大幅成長,國民所得提高。那時都說,台灣錢淹腳目。然而卻有一群無產的小老百姓,為了抗議當時房地產不合理的炒作、飆漲,以及不健全的房地政策,展開了行動。他們自稱無殼蝸牛,在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六日,號召上萬人帶著睡袋搭帳篷,夜宿台北市忠孝東路。他們並肩躺臥在台北東區地價最高處,卑微的訴求著,希望有一個自己的窩。我好想知道,當年仰望台北市夜空的他們,如今都找到一處遮蔽風雨的家屋了嗎?又或是繼續的在社會最底層拚生活?又或是受不了生活的煎逼,舉家燒炭自殺了?那些美好的願望、社會正義的訴求,還有可能完成嗎?

 

高中文化基本教材教到孟子時,罹患政治冷感症、十八歲的我對那種囉唆沒有好感。但當滕文公問治國之道,忽然眼睛一亮。孟子這麼回答他:「民事不可緩也。……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治國的方法,首先是要讓人民能夠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安適、有尊嚴,知道只要付出努力便有美好的未來可以期待。有土斯有財,那也的確是一股安定的力量,幫助一個人有信心憑著一己之力換取甜蜜的生活。

高中畢業我便離家,抱著一種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的心情,跟原生家庭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離家以後,我的房間被弟弟接收。寒暑假返家,我敏感的察覺家裡已經沒有我自己的角落了。直到大二時,母親獨力買下一幢透天厝,把最大的主臥留給我,我的所有物項才又有了收容所。一切各安其位,我慶幸自己是有家可回的人。十多年後的現在想起,那個房間我的使用率實在不高。倒是我生命中的重要物件,大多存放在裡頭。高中揹的書包、穿的制服、一疊疊相本、不忍棄置的舊衣……在這個空間裡完好的存在著。我隻身在外飄飄盪盪,隨身家當越來越多。沒辦法放在身邊的,也統統寄回去堆著。每到填寫託運表格時,奇異的幸福感升起,非但是我,連所有細小事物都有家可回了。

然而,我想有個家,自己認定的家。我與彼時的女友相互承諾,約定白手起家。我向來胸中無甚大志,只要能有一處不被干擾的人世居宅便好。打算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信誓旦旦不要繼續在學院裡混文憑了。生性不喜受管束的我,喜歡隨意讀書,享受讀書的快樂就行,不需要為了一張紙唸書。對於家屋的想像,卻是無日不有。即使在租借來的空間裡,我仍反覆實驗,東搬西挪,我在哪裡一堵書牆就隨著我到哪裡。大學還沒畢業,就已經留意山間海濱的教職缺額。打定了主意,不再升學念研究所。我要安穩的過日,隱逸自己於天地一隅。閒來讀書寫字,可以在名利場外自得,不要受任何鳥氣。

說來奇怪,研究所的學業持續迄今,從裡頭獲得不少樂趣。一開始就選定在花東執教,六年的後山生活過去,我的確貪戀山風海雨帶給我的種種滋養。那樣天寬地闊的地方,令我願意與這世界一起蒼老。只是、只是,不論我所在的地方多麼邊鄙,我始終無法自外於細密如網的體制。心想與其這樣,不如大隱隱於市。然而心中仍有疑慮,不知道會不會有朝一日興起感慨,像陶淵明那樣嘆氣:「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身為一個人,就得用意義架構自己人世的安宅。找到了它,擁有了它,生命與性靈才得以有所依憑寄託。

帕斯卡(Pascal)說過如此悲傷的話語:「人類一切不快樂都源自於一件事:無法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短暫租賃的這個月裡,我把空蕩蕩的屋子當作只是睡覺的地方。也許此心不安,連睡覺都睡得不好。於是這當下充滿期待,新居即將裝潢完竣,我能擁有一切的快樂。我長久追求的家屋之夢,再不多久便會成真。長久以來,我總是離家幾百里。不論求學或工作,原生家庭跟我的距離就這麼越拉越遠了。幾年前考博士班,錄取通知都到手後,我毫不猶豫的選擇離家遠的學校就讀。的確是這樣的,說故鄉太沈重。說起生命的起源、此生的根由,也太過沈重。而在每一次遷徙遠離的過程裡,我的家當與記憶越來越多,更需要空間收納安置。我一人揹著殼南來北往、東奔西跑,從一九九四到如今,居所搬遷不下十次。每一次都很費力,該捨該留的物件與感情令我惶然。

人對安穩有所求,土地屋宅或許最能提供保障與安全感。我算計著這一年內兩度為了換得安全感,所費不貲。看似衝動盲目的心,實則有一股篤定。因為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外面的世界太過喧囂動蕩,我才更需要有一處讓自己淡泊寧靜的屋宇。政局最紛擾的大時代,張愛玲與胡蘭成訂了終身。婚書上寫著:「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可見安穩的生活如此吸引人。但最後張愛玲再也無法忍受胡蘭成的風流,對胡蘭成說:「你不給我安穩。」感情故事就此告終。我慶幸的是自己的居宅沒有感情故事,也沒有感情事故。

我多麼希望,像王安憶〈烏托邦詩篇〉說的,「一個人在一個島上,也是可以胸懷世界的。」在自己的屋子裡,我可以如同劉伶那樣想像「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有酒食、有音樂、積書滿架、早晨飄來咖啡香,我愛我的家。天涼時節我將要進住新居,由落地窗外望,就是這幅景象:「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那時幸福與安靜,也是滿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