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傳 ☉ 袁郊
紅線[1]，潞州節度使薛嵩(ㄙㄨㄥ)家青衣（婢女），善彈阮，又通經史，嵩遣掌箋表，號曰內記室[2]。時軍中大宴，紅線謂嵩曰：「羯鼓之音頗調悲，其擊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曉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問之。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乞假。」嵩即遣放歸。
是時至德之後，兩河未寧[3]，初置昭義軍，以釜陽為鎮，命嵩固守，控壓山東(太行山以東)。殺傷之餘，軍府草創(昭義軍軍府剛剛建立)。朝廷復遣嵩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節度使令狐彰女；三鎮互為姻婭(一ㄣ ㄧㄚˋ女婿的父親為姻，兩婿互稱為婭。今泛指姻親)，人使日浹(循環一周。如天干由甲日至癸日稱為「浹日」；地支由子日至亥日稱為「浹辰」)往來。而田承嗣常患熱毒風(受濕熱和風邪所引起的疾病)，遇夏增劇。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以緩數年之命。」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4]，而厚卹養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宅中。卜選良日，將遷潞州。嵩聞之，日夕憂悶，咄咄(感嘆聲、驚怪聲)自語，計無所出，時夜漏將傳，轅門[5]已閉。杖策庭除，惟紅線從行。紅線曰：「主自一月，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嵩曰：「事繫安危，非汝能料。」紅線曰：「某雖賤品，亦有解主憂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則數百年勳業盡矣。」紅線曰：「易爾。不足勞主憂。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勢，覘(窺視﹑觀察)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三更可覆命，請先定一走馬，兼具寒暄書，其他即俟某卻迴也。」嵩大驚曰：「不知汝是異人，我之暗也。然事或不濟，反速其禍，奈和？」紅線曰：「某之行，無不濟者。」乃入閨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輕履。胸前佩龍紋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6]。再拜而倏忽不見。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時常飲酒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驚而試問，即紅線迴矣。嵩喜而慰問曰：「事諧否？」曰：「不敢辱命。」又問曰：「無殺傷否？」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合為信耳。」紅線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歷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于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士卒，步於庭廡，傳呼風生[7]，某發其左扉，抵其寢帳。見田親家翁正於帳內，鼓趺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縠[8]，枕前露橐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以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揚威玉帳，但期心豁於生前；同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9]。寧勞擒縱，祇(ㄓ，只)益傷嗟。時則蠟燭光凝，爐香燼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羅。或頭觸屏風，鼾而軃(ㄉㄨㄛˇ，下)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ㄇ一ˊ)其繻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歸。既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臺[10]高揭，而漳水東注；晨飇(ㄅㄧㄠ，暴風)動野，斜月在林。憂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聊副於心期。所以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經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嵩乃發使遺承嗣書曰：「昨來有客從魏中來，云：從元帥頭邊獲一金合，不敢留駐，卻封納。」專使星馳，夜半方達。正見搜捕金合，一軍憂疑。使者以馬撾(ㄓㄨㄚ，馬鞭)扣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使者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時，驚怛(ㄉㄚˊ)絕倒。遂駐使者止于宅中，狎以私宴，多其賜賚(ㄌㄞˋ)。明日遣使齎缯帛三萬疋，名馬二百匹，他物稱是，以獻於嵩曰：「某之首領，繫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親姻。循當奉轂後車，來則揮鞭馬前。所置紀綱(法紀，綱領，引申做護衛的僕人講)，僕號為外宅男者，本防宅盜，亦非異圖，今並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由是一兩月內，河北河南，人使交至。
而紅線辭去。嵩曰：「汝生我家，今欲安往？又方賴汝力，豈可議行？」紅線曰：「某前世本男子，歷江湖間，讀神農藥書，而救世人災患。時里有婦孕，又患蠱癥，某以芫花酒下之。婦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三人。陰司見誅，降為女子，使身居賤隸，而氣稟賊星[11]，所幸生於公家，今十九年。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至矣。況國家建極，慶且無疆[12]。此輩違背天理，當盡弭患。昨往魏郡，以示報恩。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列士安謀。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其前罪，還其本身。便當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13]，生死長存。」嵩曰：「不然，遺爾千金，為居山之所給。」紅線曰：「事關來世，安可預謀。」嵩知不可駐，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請座客中冷朝陽為詞詞曰：「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14]歌畢，嵩不勝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其所在。
[1] 《古今詩話》：「唐節度使薛嵩，有人獻小寰，十三歲，左右手俱有紋，隱若紅綫，因號為紅綫。十九 年，方辭嵩去，不可留。」
[2] 內：指家內婢女。記室：古代官名。猶今之秘書。紅線為家內婢女，為薛嵩掌箋表，故稱她為內記室。
[3] 至德：唐肅宗的年號。
兩河末寧:安、史叛亂後，到至德二年九月郭子儀收復長安，十 月收復洛陽，但安史餘部在兩河（河北、河中，今山西、陝西一帶）地區仍然勢力強大，戰爭還在繼續。
[4] 衛士，因非家內奴僕，只出入外宅，故稱外宅男
[5] 指古代帝王巡狩、田獵，止宿于險阻之地，用車子作為屏藩，出人之處，仰起兩輛車子，車轅相向，交接成門形，稱轅門。後亦指將帥的營門及督撫等官署的外門
[6] 《史記．封禪書．索隱》引宋均云：「太一，北極神之別名。」字又作太乙。額上書太乙神名：表示恭請太乙神來護身
[7] 庭廡：庭院周圍的走廊。傳呼生風：形容庭廡士卒傳呼的口令如風聲一般地刮來。
[8] 趺（ㄈㄨ）：足背。鼓趺：謂一隻腳架在另一隻腳上。枕文犀：頭枕在漆成花紋的犀牛皮做的枕頭上。髻包黃穀：古代男子亦蓄髮，綰髻于頭頂，睡時去冠，則以紗、絹之類包頭。黃穀（ㄏㄨˊ）：黃色而有皺紋的紗。
[9] 玉帳：指將軍幕府。但期心豁於生前：只期求生前的心情豁達（指適意、痛快）。
同夢蘭堂：指田承嗣同美女在香闔酣睡。不覺命懸於手下：他還不曉得自己的生命已懸于我的手下。
[10]建於東漢建安十五年（210年）冬，位於鄴城（今中國河北省邯鄲市臨漳縣三台村），至今仍然保留有遺跡。曹操持重金從匈奴贖回漢末蔡邕之女蔡文姬，在銅雀台上接見她，讓她演唱名著「胡笳十八拍」。《三國演義》裡諸葛亮曾經引用《銅雀台賦》「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爭取周瑜聯合抵抗曹操實。（魏史記載中無此段，疑羅貫中或後代說書人所添。) 曹操是在建安十五年（210年）冬興建銅雀台的，整整比赤壁之戰（208年）晚了兩年，而曹植作《銅雀台賦》更在建安十七年（212年）之後。
[11]稟氣於賊星。古人迷信，認為每個人的精氣都上應天上的星宿。紅縷盜盒是一種偷竊行為，所以她說自己稟受了天上賊星的精氣。
[12]國家建極是從平定安史叛亂的角度來說的，是說而今國家政教正朝著建立中正之道去做。極，為中正之義。慶且無疆：喜慶之事將無止境。
[13]遊心於自然，清靜無為，再不以人間為念，思慮澄清，與元氣合而為一。
[14]冷朝陽「為薛嵩從事」。下引冷朝陽詩，《全唐詩》題為《送紅餞》。
採菱：指《采菱曲》，為古樂府（江南弄）七曲之一，梁武帝蕭衍製曲辭。
木蘭：有落葉小喬木及灌木兩種，早春開花，花大，外紫色，內近白色，果實似玉蘭。
木蘭舟：用木蘭花木做的船，取其芬芳。古人習慣，常于開船啟行時奏樂，歌唱送別。「採菱歌怨木蘭舟」，正是寫的這種惜別的心情。是說歌唱《採菱曲》，抒發對木蘭舟將故人（這裹指紅錢）載走的幽怨。
魂銷：即銷魂，字又作消魂。謂因受過度刺激而神思茫然，仿佛魂將離體。
百尺樓：高樓。
洛妃：即洛水女神必（同伏）妃，相傳為古帝伏義氏之女。這裏借洛妃來形容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