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聞天籟本無聲 如何重讀莊子 ☉羅青

Posted By on 2 月 3, 2017 | 0 comments


可聞天籟本無聲 如何重讀莊子 ☉羅青

 

這幾年,全世界流行歌唱選秀大賽,發掘了不少天才歌手,其中尤以不起眼的童男童女,或其貌不揚的大嬸大叔,最讓大家驚豔。原本不看好他們的評委與觀眾,忽然聽到歌聲如出幽谷,全都驚得下巴幾乎脫臼,情不自禁的起立鼓掌,大聲叫好,而媒體也紛紛譽之為「如聞天籟」。

 然而「天籟」是什麼?「天籟」真的可得而聞之嗎?大家習而不察,似乎早已忘卻「天籟」的本義,以訛傳訛,以至於如今。

 「天籟」一詞,出於《莊子》內篇〈齊物論〉的開頭,是一段類似賦體的對話事件,講述老師南郭子綦與弟子顏成子游的問答。整個事件,可以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很短,只有三句: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

 意思是說,老師南郭子綦,依靠几案打坐。他忽然仰天噓氣,神不附體,好像忘卻了自身的存在。

 侍立在最前面的顏成子游,感到老師今天打坐與往日有所不同。於是他便斗膽上前,以請教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看法及心中的疑問。事件的第二部分由此始,展開了三問三答。第一次問答如下:

 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的意思是說:這是什麼緣故?打坐時,形體是可以變得像枯木一般,怎麼現在居然連心也能變得有如死灰?為何今天之坐與以前大大不同?

 子綦聽了,高興的叫著子游名字說:偃,有進步呀,問得好!我今天打坐,達到忘我之境,你知道嗎?你或許聽過「人籟」,但卻沒聽過「地籟」;你或許聽過「地籟」,但絕對未聞「天籟」!

 第一次問答,透露子綦以前打坐,只是外表木然,內心的「分別」活動意識,仍然不斷。同時也顯示了學生子游,有非常敏銳的觀察力與非凡高超的領悟力。別的同學,都沒有察覺老師打坐異於往昔,只有他能慧心一眼看出,而且還能簡潔中肯的適時表達自己的洞見與疑問。

 不過,老師子綦的回答,卻是答非所問。「今者吾喪我」一句,並沒有真正回答子游的問題,只不過是把子游對自己此次打坐的觀察:「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形體廢棄而心思靜止,說得更簡潔明白而已。人本源於自然萬物,與萬物渾然一體,一旦知「有我」或生「我執」,便與自然萬物分出彼此,現在通過打坐功夫,回到「喪我」的境界,與自然萬物合而為一,呼應了〈齊物論〉篇尾那則夢蝶故事中所揭示的「物化」。

 至於接著「喪我」之後,「人籟、地籟、天籟」一番反問,實在離題甚遠,與先前討論的「打坐」,毫無關聯。於是一頭霧水的子游,只好接著與老師第二次問答,探詢如何才能得聞天籟:

 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這次,子綦的回答,仍然是間接的,完全與《論語》中,孔門師徒的實問實答不同。莊子寫作手法的特色是,「聲東擊西」、「實問虛答」,這完全從儒家《詩經》「賦、比、興」中之「興」的手法,演化而來。子綦沒有針對性的解釋「人籟、地籟、天籟」的區別,只是一個勁的在描寫「天風」與大地萬物互動的情形。他說:天地噫嗝吐氣成風,風不吹則已,一吹則萬竅怒吼,大家難道沒有聽過天風飛動的翏翏之聲嗎?

 接下來,子綦讓天風與山陵崔嵬之間的神木巨樹做戲劇性的互動,說巨木身上的孔竅,有的形狀像人的鼻、口、耳;有的像器物的瓶口、杯口、臼口(或榫孔、圓孔、臼孔);有的則像自然界的深池、淺穴。樹身上大小深淺形狀不同的孔洞,遇風發聲,音如急流沖激、弓箭離弦,如叱吒喝罵、尖細呼吸,如叫喚吶喊、嚶嚶哀啼,如咯咯歡笑、嘆息連連。聲音或粗大或輕細,忽然低音響在前,隨之重音應於後,有如拍檔,一搭一唱。風小,和聲小;風大,和聲大;風止,眾竅虛靜無聲。難道大家沒有注意到樹葉風大大動,風小小動的樣子嗎?

這第二次問答,是中國文學當中,最早把「意象」發展為「意象組群」,並將此一組群擬人化又戲劇化的例子,寫作手法之生動,遠遠超過了《論語》,甚至《楚辭》。大樹身上的竅孔,通過人、物、自然的形狀的聯想與類比,成了人世間活動的綜合象徵;發出的聲音,全都比喻成自然與人事活動,象徵了塵世間喜怒哀樂的節奏,自然界大小高低呼應的韻律。子綦講了半天,仍然沒有說明「天籟」與「吾喪我」,是什麼?這二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子游不得已,只好厚著臉皮三問其師。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子游真是聰明伶俐,老師舉一,他立刻反三。他不但了解,大樹孔竅之喻是在講「地籟」,而且能由「地籟」的例子,自動引申到「人籟」,說人們「比竹」,也就是吹奏笛管的音樂活動,就是「人籟」。在眾學生中,這樣的表現,算得上是慧根十足,百不得一了。只可惜,他還是沒有即時悟出,老師回答中所暗示的「天籟」為何?於是他只好沉著下來,不恥再次請教:「敢問天籟」。

對此三問,老師完全沒有不耐煩的意思,他依舊以「興」的手法,啟發式回答道:風吹萬竅,發聲萬種,使不同孔竅各自發不同之音,全都是自找的,誰又能夠在其後發動指使?

由此可見,對莊子來說,天籟如天風,本來無聲無形,然一旦吹動,卻能使萬物各依本性,各自搖不同的動,發不同的聲,成為地籟或人籟。這段回答暗示子游,只要「聽者」有智慧,便能在地籟、人籟眾聲喧譁中,聞得天籟。聰敏的子游,到此一定體會了莊子的言外之意,故爾不再發問。

「無聲無形的天風」固然可以用來類比「天籟」,不過「天風」與「天籟」的本質內涵到底如何?與「打坐喪我」又有什麼關係?莊子仍然只是暗示,沒有明說。

我們把《莊子》中的敘事對話,與《論語》對照,便可發現,莊子寫作的手法是賦、比、興,三者交錯,解構式的虛實並用,比儒家《論語》結構式的實問實答,要靈活得多。

莊子以「詩人技巧」及「形象思維」掌握外在世界,以「美學觀照」與「詩性智慧」妙悟內在真理。行文之時,字詞活潑跳脫,氣勢流暢充沛,節奏變化多端,意象紛至沓來,比喻奇妙詭異,思考跳躍縱橫,態度飄逸瀟灑,懸疑驚喜不斷,往往令讀者目眩魂搖,心動神迷。這是我們研習《論語》時,絕對不曾有的經驗。

莊子從不把話說死,字裡行間,總是預留空隙,段落之間,充滿弦外之音。而他所依靠的美學原則,卻又完全是儒家經典中的「興」——就是並列兩組「似相關又不相關,似不相關又相關」的事件或意象,使之產生言外妙諦。

《莊子.齊物論》開頭這一大篇「喪我天籟問答」中所暗含的妙諦,要靠其中「打坐喪我」(第一部分)與似不相關又似相關的「天風天籟」(第二部分),相互對照,方能豁然開朗。

對照「天風天籟」,我們可以看出,第一部分中的「仰天而噓」的「噓」,是「文眼」;而將「仰天而噓」與第二部分對照,則可看出「大塊噫氣」的「噫」,為另一「文眼」。

子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形體,毫無成見不思不考的形體,忽然(contingent)仰天而「噓」,有如大塊忽然「噫」氣,更如天風忽然發動。子綦之所以會忽然而「噓」,是因為有「學生弟子」在旁侍立,就像大塊忽然「噫」氣時,有「山陵之畏隹」在旁一樣。

面對子綦忽然之「噓」,在眾弟子中,只有「開竅」的子游,能做反應。於是子綦才順著子游之竅,小和大吹,滔滔不絕說起法來。同樣的,面對大塊忽然「噫」氣,只有開竅的大木百圍,才能如此高聲低聲,大做反應並應和。

子游前後總共開了三竅,子綦也就隨機應變,因材施教,和了三聲。子綦忽然之「噓」,本無「特定內容與意義」,就像天風天籟一樣,本無特定聲音或形式。非要待子游開竅發問,子綦的「噓」聲才會針對子游,進一步化成各種暗示性的啟發說法,或是化成各種不固定而有生長空間的方便說法。

我們可以說,大塊之「噫」與子綦之「噓」,代表了大自然中「隨機應變自由有機的生命力」之忽然發動,其中沒有固定的成見,也沒有一定的成法,本質與內涵都是「虛」靈的,是一種無法形容變化無窮的「生命力」,與天風一樣,自由吹動萬物,是為「天籟」,也就是《老子》、《莊子》中常說的「道」。「道」就是「隨機應變自由有機的生命力」的代稱,無端忽然而發又忽然無端而逝。

而萬物無論巨細大小,有用無用,只要有「隨機應變自由有機的生命力」貫注其中,便可臻至無上的自我完成。〈齊物論〉在篇首「喪我天籟問答」中以「興」之手法,讓「噓」與「噫」兩組不相干的對話對照;在篇尾以「罔兩問景」與「夢蝶物化」兩則不相干的寓言對照,兩則無關的文字,平行並列,相互啟發,點出「喪我」與「物化」之間的貫通之道,就是「生命力」無端的出現、持續並自由發揚。「隨機應變自由有機的生命力」進入莊周的夢中,化為蝴蝶,立刻可以產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的結果。蝴蝶與莊周,雖然外形有分,然其中生命力隨機應變的展現,則一。這是毫無隨機應變自由生命力的「罔兩」(半影子)與「景」(影子),所無法夢見的。因為無論是「罔兩」還是「景」,只有被動依附,完全沒有自主能力,絕不能與蝴蝶、莊周相比。

這就是為什麼莊子〈齊物論〉要以「喪我/天籟」開頭,以「罔兩問景/夢蝶物化」為結尾,讓這兩組似相關又似不相關的「事件」,以「興」法平行對照起來,全文的主旨:「隨機應變自由有機的生命力之展現」,於是乎在。

是的,此一不可見、不可聞、不可捉摸的「生命力」,忽然無端進入開了竅的乳臭未乾小男孩、滿臉雀斑小女孩、身材走樣大嬸婆、滿臉鬍渣胖大叔……便立刻化為各種不同的美妙歌聲,通過電視網路,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了變化多端的清新天籟。

【2017/02/02 09:34:09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