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院士 院士戲曲⊙王安祈
前年年七月,曾永義老師榮膺第三十屆中央研究院院士,這是第一位「戲曲院士」,意義非同小可。戲曲常被視為小道末技,而曾老師以治經史的態度與方法,追溯歷史源頭,建構理論系統,闡發戲曲的文學與文化意義,奠定了戲曲研究嚴肅的學術地位,由此獲得院士榮譽。今年四月台大中文系主辦曾院士學術成就國際學術研討會,國光劇團推出曾院士所編崑劇《梁祝》,並與台灣戲曲學院、國光豫劇團一同推出《孟姜女》、《慈禧與珍妃》、《鄭成功與台灣》等七部戲的精華片段,共組為兩晚演出。我以「戲曲院士 院士戲曲」作為主題,因為這幾部戲雖然故事不同、劇種有異,卻共同展現戲曲院士的襟懷抱負。事實上曾院士的人生觀對學生影響甚深,即以我個人而言,深受影響已逾四十年。
民國六十二年,我因熱愛戲曲而選填台大中文系為第一志願,一放榜就期待曾永義老師的「戲曲選」,而這門課要等到大三,大二時先修了老師的「詩選」,師生緣分由此開始。我人生數度抉擇,都受老師影響,碩士畢業時最為關鍵。
我的碩士論文研究明末清初劇作家李玉,我喜歡他的《一捧雪》、《清忠譜》、《千忠錄》等,感覺得出編劇技法與眾不同,往往在堆疊情節高潮、掀起壯闊波瀾之後,頓然轉趨沉靜,以整套曲牌反思往事、沉澱情感,通過事過境遷的痛定思痛,體現「靜態悲劇」的興味。可是當時不知該如何利用文獻發為論述,整本碩論交出時毫無自信。就在此時,曾老師主動站了出來,給予指點,幫我把章節調整,點出論文價值。我這才有勇氣在博士入學口試時大膽表達我對戲曲的熱愛與認識。是曾老師的鼓勵與指導,使我有信心走上學術之路,我成為曾老師指導的第一個博士生,被稱為曾門大弟子。
老師知道我是戲迷,所以叫我以明代傳奇的劇場和舞台藝術為博論題目。那時在中文系研究舞台、表演,簡直就是破天荒,何況兩岸還未交流,並無職業崑劇團的表演可做參照,研究唱念做打全要靠紙上文章,難度很高。但這題目令我非常興奮,戲總要搬上舞台才算創作完成,曾老師給這題目,不僅看準我的興趣,更是為戲曲研究開創新局。
博論的最後關頭父親病重住院,整整一年,我人生的最低潮,老師是重要支柱,隨時電話打氣鼓勵。父喪後窩在兼課的清大圖書館,系主任梅廣老師建議館方買下剛出版的全套《全明傳奇》二百餘冊,我一本一本細讀,寫論文暫時填補失去至親的哀傷失落,終於拼出二十多萬字博論。老師逐字細看,給予明確肯定,而我還是沒信心,覺得自己行文乾枯,任憑老師再三鼓勵,仍彆彆扭扭的說這本論文不敢見人。老師終於發火了:「難道你認為我對論文好壞的判斷有問題?」我這才住了口。這是第一次見到老師發火,而我也明白,他不是真的生氣,發火其實是一種策略。
博士畢業,我進入清大中文系任教,並開始編寫戲曲劇本。那時老師要我參與「民間劇場」,負責大陸地方戲曲。這項老師為文建會規畫的活動,以宋代「瓦舍勾欄」的展演形式為基礎,在青年公園廣場奏技,百藝競陳,如同「動態文化之窗」之展示,喚起民眾對傳統藝術文化的重視,規模極大,意義極深遠。但回想起來很慚愧,那時並未全心投入,因為正準備結婚。老師一向關心我的感情,聽說「有了個人兒」,又高興又不放心,一定要親眼相一相,通過考核,才能批准成為「徒夫」(徒兒之夫,老師創的名詞)。在那年代,談起感情的事難免害羞,我二人靦腆來見老師,沒想到居然還有外人在場。那天老師大概剛好和邱坤良老師一起開會,會後竟帶著邱老師一起來相。當場很不好意思,一路臉紅到底,好在雙雙批准,這才確認喜事。老師的考核是認真的,不久鶴宜準備結婚,老師相安民時竟失了眼力,沒看出安民大才,惴惴不安的來找我,說為鶴宜擔心,要我勸上一勸。我當然沒有遵命照辦,後來鶴宜知道此事,大笑三聲之餘,也很感念老師真心關懷。
老師是我婚禮的主婚人,不是證婚,是主婚。因父親過世,最親的只有老師,所以特請老師以主婚人身分挽我走進禮堂。婚禮上這一小段路走得百感交集,既為父親未及親眼見我進禮堂而遺憾悲傷,也為有曾老師的支撐而感念於心。
不過結婚那天實在太累了,因為整晚沒闔眼,開夜車趕寫老師為某單位所規畫的企畫案裡我所負責的部分。我沒按時交,本來以為老師會對新娘子特別恩准,沒想到老師竟利用主婚人特權,威脅說:「你不交我就不挽你進禮堂。」
真是整夜沒睡,趕寫了兩萬字,一早送到老師家,去化妝時,美容師大驚,怎麼一夜冒出整臉痘子?後來這樁事常被老師當作今日事今日畢的案例來教訓學生,大家哄笑之時,我總會補上後續:度完蜜月回來,老師又交付一樁功課,單位主管嫌兩萬字結案報告太長,要刪為五百字!
婚後住新竹,有問題都打電話請教老師。倚賴成性的我,幾乎所有的事都要問過老師。民國八十一年,清大中文系同仁希望我承擔系主任之職,我很猶豫,始終記得老師囑咐我們勿求任何名位,才能騰出時間專心讀書。我雖知系主任是純服務業,但對這位置仍是閃躲。投票那天,同事還特別暫停會議,等我向老師請示。電話那頭,老師說該有此歷練,但不可荒疏學術。我謹記在心,任期結束後,出版了一本學術專書,老師還在序文裡特別提起此事。
老師獲選為院士,是戲曲界大為振奮的好消息,而老師在記者專訪時竟不提自己的學術貢獻,反而提出「肩膀理論」: 「期待學生都能站在我的肩膀上,比我更有成就。」然而歡慶氣氛還未淡去,老師忽得重病,令人大為震驚。老師身體很不錯,每天早上騎自行車巡視台大校門六處出入口,自封「六門提督」,即使偶感風寒,以威士忌吞藥也都能驅逐病毒。此次住院原也只是小恙,誰知精神一恢復就靜極思動,起身巡視病房,深入各區,指點江山,隔天就感染肺炎,竟至生死交關。這場病讓我感觸良深,本來以為幸福唾手可得,一通電話就能解惑,竟未料到人生無常。聽聞老師生病那天,剛好路過寧福樓,發現這家幾十年屹立不搖老師幾乎每天報到的餐廳竟已停業,突然一陣驚慌失落。我不怎麼喜歡餐會宴飲,因為生性比較孤僻,一桌人寒暄之後,總是頭腦昏昏,以致整晚無法讀書寫作,所以寧福樓並非我喜歡去的地方。但當某些情景成為往事之後,竟深深依戀不捨。好在老師病癒復原得很好,去年冬天把《梁祝》推上北京國家大劇院時,老師已經可以在記者會上暢談崑曲格律了。
今年四月四日欣逢老師七十五壽辰,研討會與演出共同以老師的性情襟抱為主軸,「戲曲院士 院士戲曲」,這是學界與劇壇的盛事,謹以此文回首師生情緣四十年,祝福老師身體健康,人間愉快。【2016-03-2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