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器——專業之外,專業之上 / 薛仁明
子曰:「君子不器」(為政篇)
用現代的標準來衡量,孔子實在稱不上是個有愛心、有耐心的「好」老師。
孔子曾說過,「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話雖如此,他的「誨」,可是萬千法門,花樣百出。你若執於一端,用現代人那種樣板的想法,指望孔子的「誨」,必定是認認真真、有問有答,必定是不厭其煩、條分縷析,恐怕,你還是該趁早另投師門吧!孔子肯定會讓你失望的。
譬如那回,忠厚的樊遲,畢恭畢敬請教了農稼之事,孔子一聽,全然不當回事,只冷冷地答道,「吾不如老農。」這樊遲,實在老實,偏不死心,遂又請以園圃之事,結果,鐵板依然一塊,孔子還是,冷冷答道,「吾不如老圃。」
在學生面前,老師多半都樂於無所不知。懂得的,自然會詳說明述;不懂的,也極不輕易便說自己不懂。但孔子偏不。明明就懂,卻又不說。這樣的態度,看似教學熱誠不足,其實,他是「別有用心」。孔子乍聽樊遲之問,當下潑了冷水,不理不睬,這正及時止住模糊焦點,免得樊遲繼續彷徨歧途。孔子清楚,唯有截斷不相干者,才能直探核心。這直探核心之能耐,才是師之所以為師的關鍵點。
這「愛心不足」的孔子對樊遲的冷處理,說穿了,是樊遲的問題,與他這個老師,毫不相應嘛!誠然,孔子多能鄙事,農稼園圃也難不倒他,但來到仲尼門下,這麼認真地問起農圃之事,那畢竟還是搞笑!
弟子三千,孔子從來無意培養成三千個專精的技術人才,也不想培育出三千個傑出的專家學者,甚至,他也無心造就三千個各行各業的所謂精英分子。若真要問孔子心裡期待的,那應該是,三千個君子、三千個士吧!
孔子言道,「君子不器」。君子,或者說,士,可以有專業,但不執於專業;可以有種種才能,但不執於這各種才能。士,不能只安于營生,而忘掉根本要務;不能過度鑽研細節,卻往而不返,疏於俯仰天地之宏觀。換言之,不管是大「器」,或是美「器」,士都不能只是個「器」,不能為「器」所執。凡有所執,就會斤斤於末節細行,就無法直探核心。
中國文明,數千年來,言必稱「道」。這「道」,是那個「根本」,是孔子所要直探的那個「核心」。舍此「核心」,對士而言,越專注其他事務,都越可能是不務正業。孔子說,「士志於道」,這是士的最根本自覺;無此自覺,不足以言士。
君子之所以不器,士之所以不在細瑣處打轉,正是要如此萬緣放下,摒除一切不相干者,才可直探本源。一如劍客的一擊必殺、直取咽喉,士也要時刻鍛煉這根本能耐,方能驪龍頜下直探明珠。有此身手,士才能在眾聲喧嘩之中,靜定安然;也才能在舉世滔滔之際,自在了然。時潮也好,變局也罷,士的心中,自有一方清平世界。有此清平世界,士才可能安己、安人、安天下!
今受西方影響,專業主義盛行:讀書之人,多半孜孜於所謂專業研究。在光鮮亮麗的忙碌外表下,其實,他們越有專業成就,每每越受彷徨無助之苦:之于世局,滿是無奈;面對自身,無可安頓。他們努力求索,他們認真思考,但終究解不開那心頭的煩悶,更厘不清那煩悶的根源。這都只因,他們和那清平世界,是離得遠了!兩千多年前那個不太有「愛心」的孔子,曾潑了樊遲一頭冷水,也說了精簡如偈語的「君子不器」。雖說,這只是寥寥四字,但有心之人,若能從中玩味,甚而有個豁脫,那也勝過千言萬語了!【選錄自《薛仁明》爾雅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