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亭的光輝年華───走入紀州庵的過往〉/ 一射36蘇慈嫺
探尋一個聞所未聞的地點總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不論是有意或無意的相逢,皆似開啟一場冒險,等著我去挖掘那有形或無形的寶藏。
走入晉江街後,身旁的磚瓦模糊了時間,步調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注意力爬過牆角的灰土,往上勾住了蔓生的草,另一條小徑的牆頭還滿溢著嬌嫩的紫藤。繼續前行,經過旁生古榕的長慶廟,心頭流淌著恭敬與祥和,一地初落的葉,喧譁著我們的經過。彎出晉江街,一大面壁畫闖入我的視線,鮮明色彩打破了身後的泛黃街景,三個方框裡分別繪著三種文學風格,預示著接下來的細碎街景,沿路若沒有特別低頭觀察,很難注意到地面間隔幾步嵌著一段段詩的碎片,一步一步踏上,踩離,像是踏在用文句匯聚而成的小河裡,余光中的〈秋興〉引起我對金絲漫天的期待,陳育虹的〈想念〉好長好長,讓這漫長的步行距離相較之下根本不算什麼。
隨著隊伍的腳步,我們走上跨越新店溪的天橋,灰白色的橋體新穎得與公園和綠地的青翠相比有些格格不入,但從這樣的高處俯瞰,能見到羞赧地躲在樹後的紀州庵離屋,它精巧得像個模型,還有一個區塊別具匠心的,像高腳屋輕輕站離地面,光第一眼就足以令人驚艷。停留了一陣,我們緩步走到明晃晃寫著紀州庵的立牌前,往一旁望去,映入瞳孔的是一棟和天橋同是灰白卻也和木板一起拼湊而成的建築,在其右側則是一幢優雅得令人屏息的紀州庵離屋,很難想像此處原先還有本館和別館,那該是怎麼樣迷人的景致啊!
明治28年,一位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平松德松,和他的妻子及岳父隨軍來到台灣。兩年後,他就在今日的西門町開設了紀州庵本店,20年後,因料理屋業績蒸蒸日上,伴隨淡水河航運及都市擴張,平松德松在1917年於現今的新店溪畔成立紀州庵分店,別具特色的是,因為位處河畔,紀州庵不僅讓賓客在舒適的本館及離屋宴飲歡歌,也讓出手闊綽的客人能上「屋形船」捕撈鮮魚、現殺製作料理,或能將藝妓帶上船繼續笙歌,至返岸之時,客人再回店內洗浴,而後繼續召宴。
這樣的繁華勝景也不可避免的消逝在戰爭中,著襪踏在榻榻米上,閉上眼,彷彿回到服務生來回奔波的盛宴,聽見高朋滿座的歡言輕歌。撫過歷史的痕跡,陽光灑落,來回穿梭在時光的縫隙中。我緩步走著,彎過一個轉角,就看見剛剛在天橋上望見的高腳屋區塊,細細的暖黃像織線鋪散在桌椅和地面上,我想像著坐在那,喝著日式焙茶,配上精緻的和菓子,不特別做什麼,也不特別和誰一起,就只是望向河面的波粼,任風拂去所有的繁瑣憂慮。想到這,心底就浮現了一絲暖意,站在這層過去和現在的交界上,若真要說和一般建物有什麼差異,就是僅憑想像就能感受到親歷其境吧?親歷那清幽的晨光、繁華的夜色,和老闆痛著心,在離去前觸碰每一塊木板,每一扇窗,踩過每一片榻榻米,最後淚目離去的場景。
紀州庵在光復後,變為省政府合作事業管理處與社會處員工眷屬的「第一宿舍」,本館和離屋的居住戶數較多,而別館則是職等較高的眷屬之住所,為獨門獨院的住宅,另有增建的磚構平房。小說家王文興就曾住在此處,這不禁令我艷羨不已,能夠住在如此典雅的空間中,怪不得能耳濡目染無處不在的文藝氣息,像是吸收了近百年來漫步、停留其中的無數記憶,顯化成了那一筆一劃都留著木質香味的文句。
若是那年被改造成住處的它沒有被祝融烈吻,現在的我們或許還能一睹三層樓高的本館和作為高級包廂的別館,一想到這,我也只能惋嘆,嘆火舌的無情和貪婪。
雖然依依不捨,但時間已晚,我們必須離開了。回去的路上,倏地下起了大雨,大家都倉皇地找地方躲雨。不禁想到,若是起火那天也下起了像今天這樣大的雨,會不會我們現在還能夠走訪探索那兩棟古意芬芳的料理亭,踩過那個年代的高官貴族的腳步。可惜天無相助,也沒有機會重來,如今我們只能從僅存的離屋,稍稍窺見些許流光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