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與世界奔流不止 〉/ 一年射班35號魏鈺軒

Posted By on 6 月 22, 2023 | 0 comments


〈 河與世界奔流不止 〉/ 一年射班35號魏鈺軒

 

電梯上升,朝玻璃窗外望。車流在我們腳下不停流轉著,台北的繁華與倉促。沿著車道追尋源頭,翠綠茂密的行道樹在兩旁站得整齊,衛兵般乾淨俐落。樹與樹之間有幾朵花叢錯綜,那是比人還高的牽牛花。花與樹將紀州庵包得嚴謹密實,阻擋外在的世間變化流入,固執得要一切保留在最乾淨純樸的本質。我站得遠遠的,把手機舉高,搖搖晃晃地對準那朵牽牛花,淡紫色混了點白,像老式電影中皮膚雪白、透明的嚇人的歌姬上了極度飽和的妝。照片中的花朵與我保持著尷尬的距離,隔在之間的是模模糊糊好似將要下雨的空氣。這時老師把手伸進花叢中,不思考可能沾染上的泥濘。碰觸花朵柔軟的枝葉,鏡頭湊近,直抵著花,最後仔細地按下快門。照片中花瓣上的細毛微微突起,所有細節清晰可見地展露在閃光燈下。我與自然的親近總歸還是遠遠不足,我向來不是個熱愛戶外活動的人。

車道遠方是新店溪,河上則是一座現代化的大橋,藍色的橋身融入湛藍的天空,現代與自然就這麼和諧共處。電梯給我一種擁擠與濕熱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一次突然吞納下比平時多好幾倍的人數吧!剛才我和同學謝絕了長長的天橋樓梯,奔向恰好打開的電梯門,電梯上橋的速度並沒有比直接走樓梯快多少,但作為疲憊膝蓋的休息站還是十分充足的。今天是段考後的第一天,全班趁著少有的清閒,帶著簡單的行囊和剛「劫後餘生」的僥倖,執行一項重大的任務——踏青,目的地是「紀州庵」。「踏青」這項艱鉅的工作需要依靠著雙腳向前,但年紀輕輕的我身體卻像快散架一樣,承受不了長時間的走動,也許是現代生活和每天的久坐在作祟?我拖著沉重的步伐,看了看一旁健步如飛的阿姨、叔叔們感到自歎不如。親近大自然、探訪古蹟從來不會是我在休假日的首選。我會更願意找幾部喜歡的電影,泡上一杯十八號紅茶,像一隻肥嘟嘟的家貓度過一天,只透過窗外斜射光陰的傾斜角度判斷時間。所以當我接獲這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時,心情很錯愕,家貓被迫鋪上野貓的習性,以應對生活意外的驚喜。

現代與暴力如影隨形,百年前總督在海島上展開一系列大刀闊斧的行動。因為有著建築背景,平松德松便隨第一任總督來台。機緣巧合下在新店溪旁築起紀州庵。滄海桑田,曾經眺望新店溪在夜晚繁華、熱鬧的紀州庵,隨著1945日軍戰敗與平松家族的離開逐漸被人遺忘。

離開天橋,我們踏入紀州庵,迎面豎立的是新建的新館,新穎的現代設施與日式古蹟擠在小小台北的一隅,突兀卻協調,古老卻不老舊。以紀州庵為中心,周圍圍繞著靜謐,花叢隔絕現代社會的外在紛擾,就像密密麻麻的車聲自動繞道一般。保護與被保護是我在這趟旅程感觸最深的地方:一是居民保護了紀州庵,將舊時光維護下來,二來紀州庵的存在也間接保護了這片空間。古蹟的發現與歷史意義暫緩了都市開發,展開了整個「同安森林」(同安街上的老樹群)的保存計畫。初入這片世外桃源,空間留存記憶,故時的建築、熟悉的街道和固定出現在騎樓下的小販營造我們的記憶與文化。但因為空間的有限,為了達到發展與獲益,人們只好不斷摧毀與重建,蓋上更高的大樓。拓寬的道路雖方便了民眾,卻遠不如蜿蜒曲折的小巷令人留戀。紀州庵讓我看到了一種開發與保存的共處。我時常聽到各種古蹟自燃的新聞,隨之而來的往往是開發案,不禁令人感覺發展與保存就是一種激進與保守,殺與被殺,適者生存的關係。時至今日這種關係依然存在,甚至可能是大多數。但我在紀州庵看到了不同的樣貌,從新建的天橋和新館到修復後的離館古蹟,一切無不是和平共處。人們選擇保護古蹟,古蹟也保留了一個我們生活中喘息的小角落。

我把腳伸出迎面庭院的拉門,微風徐徐吹拂、流轉。在紀州庵的慢慢歲月中,它經歷多次火災,讓紀州庵三層樓的「本館」與擁有種植各式喬木、灌木庭院的「別館」消逝在時光的洪流中。它也渡過所有在這座海島上的難關:地震、水災、颱風……小說作家王文興,詩人余光中都曾在同安森林裡生活,「由於宿舍天花板以上的空間是連通的,半夜往往會聽到貓捉老鼠的追逐腳步,乒乒乓乓地從這一互的天花板到另一戶的天花板。」從王文興的話語中,我們探尋舊時紀州庵的面貌,想起展示在榻榻米上小小立起的紀州庵模型,我好像聽到了屋頂傳來的回音。今天的紀州庵不同於曾經的紀州庵,曾經的紀州庵是人聲鼎沸的餐館,或是破爛的臨時居所,如今則是中正區的文化保留地。紀州庵跳躍的身分,與奔流的時光在河裏流轉,正如世紀以來人們不斷轉變的立場與認同。

電梯門打開,我們傾瀉而出,站在天橋上,剛好可以俯瞰到木造的紀州庵屋頂。蒼蒼的草地,茫茫的歲月,一群遊客把頭伸出紀州庵的窗戶拍照。晚春的陽光一樣令人昏昏欲睡,我好像也可以想像有個活潑青春的少女把頭伸出船艙,而一群紀州庵的貴客在新店溪上載歌載舞——巔峰時期紀州庵有「屋形船」,來客可於船上飲宴,這般享受真是太過令人嚮往了。紀州庵就像艋舺因泥沙淤積,而逐漸失去它重要的地位,新店溪的堤防一天天堆高,河流離開了紀州庵,好似就是河流一點點帶走了時光。我在天橋上眺望新店溪,記錄下它此時此刻的美好,讓它成為我們的一部分——屬於文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