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鍾情」~第一句 / 李黎
如果有可能看了第一眼便愛上一個人,是不是也有可能讀了第一句便喜歡上那本書?
有一次逛書店時與自己玩這個遊戲:翻開一本書只讀一句便停住,決定喜不喜歡,並試著猜測書的內容(當然,所謂的「一句」是要意思完整的一句;有時寥寥字數字,有時卻可以是一小段話)。這個遊戲甚為有趣,我便推而廣之試著記起我讀過並且喜歡的書的第一句——往往是記不清楚的,便去找來細讀,另有一番心得。
相信「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的人,最好不要以此斷定一本書的成敗:雖然經典名著不乏經典名「句」(第一句),卻亦多開頭平淡無奇者:而精采絕倫的第一句也有過後繼無力的例子。最近發現兩本收錄精彩首句的小書,一名《話說從頭》(In The Beginning),蒐羅近五百個「首句」,從經典名著到暢銷新書都有;另一本就叫《精采的第一行》(Great First Lines),共二百則,但引用時不說明出處,「答案」附在書的最後,讀者可以先測驗自己的閱讀常識再翻到後頭求證。
講給小孩聽的故事,開頭多半是「很久很久以前……」,演義式的說法是「話說某朝某代」;英美語系裡自然是Once upon a time,用這四個字起首的文學名著有喬艾斯的《一個年輕藝術家的肖像》:正是父親在給兒子講故事。喬伊絲.卡洛.歐慈的《你一定記得》卻反其道而行:「不是很久很久以前而只是幾年前。」西洋冒險偵探驚悚作品曾多見「It was a dark, stormy night(一個風雨交加的暗夜)」為開場白,用多了成為陳腔濫調的範本,其實很能抓住讀者的注意力且充滿了發展故事的可能性,令人想起王熙鳳的「一夜北風緊」。
一人耳熟能詳的第一行(段)都是常被引用膾炙人口的名句,如《雙城記》大氣磅礴的「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那一大段;還有已成 至理名言的「快樂的家庭全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安娜.卡列尼娜》尼娜》)、「一個富有的單身漢必得討個老婆,這是放諸四海皆準的事實。」(《傲慢與偏見》)等等。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首句講的是長久以來早睡的習慣,由於特殊的法文時態而引起翻譯的爭論,自然也是赫赫有名。賈西亞.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許多年後,當奧瑞里安諾.布恩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時,會想起父親帶他發現冰的那個久遠的下午。」我個人覺得是最迷人 的「第一句」,預言、回憶、命運和童年神話竟同時全包含在僅僅一句裡,令我一開卷便目眩神迷。
我對寫給成人看的童話有種特殊的感情,所以喜歡《彼得潘》的第一句: 「每個小孩都會長大——只有一個例外。」這是一句令很多成人都會感到傷心的話吧。還有《小王子》:「我六歲時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幅好棒的圖畫……」——畫的是「蛇吞象」!正是要孩子的心成人的筆,才能記下這麼好玩、恐怖、詭異又富想像力的畫面。
詭異的故事開門見山一語道出,卡夫卡是此中高手:「格瑞哥.山沙一天早晨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床上變成一隻可怕的大蟲。」(《蛇變》)、「一個晴朗的早晨,約瑟夫.K遭人陷害而無辜被逮捕。」(《審判》)。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劈頭一句:「我是個病患……」、 卡謬的《異鄉人》:「母親今天死了。」寥寥數字立時有讓人不安的效果。
科幻小說自然也需要這種效果。《美麗新世界》:「一幢只有三十四層樓的矮墩墩的灰色建築物。」「只有」三十四層樓還叫「矮」,在三O年代讀起來是不大對勁。布萊德伯里的《華氏四百五十一度》:「燃燒是一種喜樂。」會令人眉頭一皺。《一九八四》最詭異:「那是個明亮寒冷的四月天,鐘敲十三下。」不但效果十足,而且埋下了男女主角因看舊式(十二小時)的鐘而不辨上、下午以致被捕的伏筆。
我有過這樣的經驗:只因看到第一句,便努力地去找了書來整本讀完它。前些時讀到《魔鬼詩篇》的作者魯西迪的一篇散文人想像的故鄉〉,裡面提到英國作家哈特雷的小說《信差》的首句是精朵名句:「過去』是個異域 ………」我喜歡得急忙找來《信差》這本書,讀完的結論是本平平甚且有些俗套 的小說,但真是個耐人尋味的開場白。可見一見鍾情並不保證再見傾心;而一見之下並不鍾情的好書可能極多——譬如說,誰記得《包法利夫人》開頭第一句是什麼?
中國古典名著往往一上來是首開場詩詞然後話說什麼什麼的老套,像京戲通鑼鼓點子,所以我雖讀了《紅樓夢》精采段落無數次卻對開頭完全沒有印象。古典小說除了《紅樓夢》幾乎全是開場白後便交代時間地點人物,即使最稀奇古怪的傳奇誌異也要史據確鑿似的。在「第一句」裏爭奇鬥艷,無論中外大都是晚近的事;兩百多年前的《魯濱遜漂流記》還不是一上來主角先自報家門;我生於某年某地某家等等——閒話先交代清楚,精采的後面慢慢來。
小說一上來就提自己的另一本小說的,大概只有馬克吐溫的《頑童流浪記》:「你若沒讀過《湯姆歷險記》那本書就不會認得我,不過沒啥關係。」第一句是「自說自書」的,則要數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你將要開始讀義大洛.卡爾維諾的新書《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了。」讀者便立意會這不是本一般的書。
「還可以一開口就「聽」得出是什麼樣的人在說話:《麥田捕手》的開場白正是個典型的吊兒郎當少年用輕蔑而滿不在乎的語言「糗」他自己、他的家庭和學校;美國黑人女作家愛莉絲.沃克的《紫色姐妹花》第一句便是文法錯誤的「三重否定」否定句「You better not never tell nobody but God」,讀者便能猜測到說話的人是個教育程度低的黑人。
在第一句裏把書(篇)名重複一次——或者倒過來說,用第一句話作書名的,往往效果甚佳。《阿Q正傳》第一句就是「我要給阿G做正傳」;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第一句也是重複題目,然後接一句:「……其實是不宜與任何人戀愛。」立刻教人想看下去。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艷〉第一句「尹雪艷總也不老」,是一上來又點題又點睛之筆。而劈頭第一個字就是書名的,馬上想到《羅麗泰》——「羅麗泰,我的生命之光、股間之火。」真虧納布可夫想得出的絕句!李永平的大書《海東青》第一句只有五個字「海東起大霧。」果然大手筆。
我喜歡的沈從文,小說的開頭多為大風景,漸漸才靠近添進人物,像電影鏡頭由遠而中而近,幽遠恬淡,並沒有石破天驚的首句。張愛玲則常是一上來便是近鏡頭,貼著人開始講,像說家常。結果我對這兩人作品印象深刻的起頭,偏都是他們少用的方式:沈從文的〈燈〉:「因為有個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處來,見桌上一個舊式煤油燈……」展開一個極親切可愛的故事,而且當時少見地有「後設」的意味。張愛玲的〈金鎖記〉:「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她擅寫月亮,同一故事重寫的《怨女》便不及〈金鎖記〉,可巧連開頭也不及:「上海那時候睡得早,尤其是城裡,還沒有裝電燈。……」 月亮也沒上來,自然差些了。
少年時讀陳映真那時早期的小說,覺得有一種奇特的語言風格,給我印象非常深刻,像〈祖父和傘〉的首句:「我儘力摒除一切的雜念,一心要去想那一枝傘的故事了。」〈故鄉〉:「吃光了父親的人壽保險金,四年的波希米亞式的大學生活也終於過去了。」後來讀到魯迅,忽然感到某種難以言喻的熟悉,像〈秋夜〉的首段:「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為什麼會有聯想,那時很難解釋,日後才信服文學的直覺 真是奇妙。
當六O年代即將結束要進入七O年代時,我讀到林懷民的〈蟬〉,當時就預感到我將永遠記得那篇小說,因為那正是我自己的那個年代的人和故事,而將會是一現便不再復返的,我將會永遠鄉愁地迴首那個獨特的年代、一塊獨特的土地,待時光流轉,一切都不會一樣……而誰能不記得那篇的開頭一句,一個電話號碼:「五五六四八九?」「對。五五六四八九。」一個後來永遠再也撥不通的號碼。
八O年代結束進入九O年代的時候,我寫小說〈浮世〉,首句是個世紀末少年的預言:「二十一世紀開始的時候,我正好滿三十歲。」二十年後再看到,是否也會已成鄉愁了呢?
第一句之後還有無數句。也許有一天,我會再寫一篇「難忘的最後一句」——故事如何收尾、作者如何撒手,言有盡而意無窮、曲終人不見而餘音裊裊……如何有始,如何有終。
——原載一九九二.九.四《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