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第一句話 麼開始?/劉森堯
我向來愛逛舊書店,多年前我客居愛爾蘭首府都柏林的時候,經常去黎菲河畔的一家舊書舖遊逛,我對古版書的興趣大約即是從那時候開始培養出來的。這家舊書舖分為兩個部門,一個是古版書,大多鎖在玻璃櫃裡頭,所謂古版書指的是一百或甚至兩百年前所出版的古書,另外名家作品的第一版也可列入此一行列,這類書的價錢大多很昂貴,有時幾乎到了要嚇倒人的地步,比如第一版的《尤利西斯》(一九二二年版)就索價一千兩百英鎊(合台幣約六萬元),但這還不算是頂貫的。另一個部門擺的就是名副其實的二手舊書,有時也摻雜一些庫存新書,這類書的價錢大多含乎正常規格,也就是說大約原書價格的半價,只要中意,一般人都可以買得起,而且書的封面以玻璃紙包裝,看來別有另一番書香味道。
有多少個秋日午後,我沿著黎菲河岸一個人踞走去那家舊書舖,在那裡度過了許多美麗愉快的時光,不久之後,竟也和老闆及老闆娘混熟了。有一天,老闆問我有沒有興趣幫忙他一個月,幫忙看顧店,因為他老婆最近剛生產,須要休息一個月,他會想找我幫忙,主要的理由是他認為我愛書懂書,而且對文學內行。這一說倒很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沒有理由不接受,當下立即爽快答應。我的工作很簡單,除了用玻璃紙包裝新進來的舊書之外,就是看店招呼客人,其他時間沒事我可以坐在櫃檯看書,這很合乎我心中的理想。威廉.卡爾頓的兩大册《愛爾蘭紀事》短篇小說全集就是那個時候坐在書店櫃檯斷斷續續讀完的,還有王爾德的戲劇全集也是。
我記得喬治.歐威爾有一篇文章描述他在三O年代之時,在倫敦一家二手書店幹夥計的經驗,他說有一天書店來了一位上了年紀的女顧客,問他要買一本十九世紀未出版,紅色的封面的精裝書,歐威爾問他書名和作者名字是什麼,這位老太婆想了很久卻說不上來,她只記得書的封皮是紅色的,其他不但書名和作者名字不記得,甚至連書的內容也完全沒有概念,這如何是好呢?歐威爾愣了許久,這筆生意後來當然沒做成。有意思的是,同樣的事情竟然發生在我身上,一九九O年冬天的愛爾蘭都柏林,我在那裡幹書店夥計的這段期間。
話說有一天下午天色將暗的時候,我的書店走進來一位穿著入時,年紀約莫七十上下的老婦人,她一進門就說:「親愛的,我在找一本黄色封面,一九二O年代出版的小說……。」 我隨即問:「書名和作者名字呢?」老太太說:「很不巧,我現在突然竟想不起來……真的很抱歉,我硬是給忘了,哎呀!」我和歐威爾一樣,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她接著又說:
「親愛的,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幫我找出這本書,你知道,今天是我和老伴結婚十周年紀念日,金婚紀念你懂吧?我要送他這本書,他找這本書已經好幾年了,可嘆他很挑剔,他一定要這本書的第一版版本,其他的他一概不要。我猜想你們一定有我要的這本書,真的,你一定要幫我找到,他現在正在一家餐館等我過去一起吃晚飯,我要讓他大大驚喜一番,拜託……」
我望著天花板發呆,可是,書名和作者名字呢?一九二0年代第一版……黃色封面……喬伊斯?吳爾芙?哈代?E.M.佛斯特?難道會是D.H.勞倫斯不成?我突然靈機一動,就 問:「那麼,您記得這本小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她立即說:「記得,記得,是這樣:這是一個悲劇的時代,但是我們要拒絕悲劇性地去接受它……。」我大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D.H.勞倫斯!她也跟著大叫:「天,天呀!正是這本呀!」
我從古版書部門的櫥櫃裡小心翼翼把這本書捧出來,扉頁上標示的價碼是兩千英鎊(合台幣是十萬元)!老天,這分明正是一顆鑽石的價錢呀!老太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若無其事般簽下一張兩千英鎊的支票,高高興興捧著這本「鑽石書」離開了書店。這件事情我的老闆經常掛在嘴上津津樂道,逢人便說,我自己也想不到,小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救了這筆大生意,同時也滿足了一對婚姻生活維持了五十年的老夫妻。我隨即想到,現代小說中,如何把小說的第一句話寫得鏗鏘有力,一下子把讀者立刻吸引住,這恐怕會是一門大學問。
一般古典小說,不論是中國或西方,其開場白的寫法大多平淡無奇,似乎也成了一定的慣例格式。中國古典章回小說慣用「話說……」當作開場白,幾乎千篇一律,而且每一回的末尾一定是「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此外小說的篇幅總是寫得剛剛好,從《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到《金瓶梅》或《紅樓夢》,幾乎沒有一本是例外,西洋的古典小說,其開場白寫法又如何呢?
以最著名的巴爾札克為例,他的許多精彩長篇作品,其開場白也大多是千篇一律的平淡方式,比如《貝蒂表妹》一書這樣開始:「一八三八年七月中旬,一輛馬車正奔向巴黎廣場,馬車上坐著一位中等身材的胖子……。」巴爾札克另一本長篇傑作《彭斯表哥》則是這 樣開始:「一八四四年十月裡某一日的下午三點鐘,一位年紀約莫六十開外的老頭……。」 著名的《高老頭》其開場也差不多一樣類似性質,很難看出這會是一本有看頭的小說。當然,西方十九世紀小說的開場寫法未必都是這麼刻板的,比如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開始時的一章描寫包法利先生年輕時第一天到學校就學情況,整個描寫過程就顯得很別出心裁,甚至可說充滿了創意。托爾斯泰用一句類似格言的語句為《安娜.卡列尼那》起頭:「所有快樂的家庭都一樣,不快樂的家庭各有其不快樂的方式……。」狄更斯的《雙城記》這樣開始:「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格言的方式,不過,這之間最吸引人的莫過於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那句開場白了:「凡是有錢的單身男子總想娶個老婆,這 已經成為舉世公認的真理了。」
讀小說的經驗告訴我們,平凡的開場白未必即會影響到小說內容的價值,一本好小說絕不會因為第一句話寫得平庸而打上折扣,上述中國古典章回小說和巴爾札克的小說都是以平凡無奇方式開始,大多能以漸入佳境方式慢慢吸引住我們。相反的,小說有好的開場未必能夠一路吸引住讀者,真正成為一本成功的小說。我看現代小說中有不少是開場寫得很吸引人,教人一時產生錯覺,仔細往下讀,內容常常則是不忍卒讀。
當代英語世界的作家中,V.S.奈波爾無疑是最被看好的一位,許多人認為他在一九八O 年代就應該得諾貝爾文學獎了,但我時常納悶,他有那麼好嗎?我從未想要了解他的作品,倒是在一次偶然機會裡接觸到他的一本自傳性小說作品,我的遲疑消失了,我變成迫切想回頭讀他早期所寫的作品,是什麼因緣使然的呢?這還得從小說的第一句話談起。
一九九五年夏日裡,有一天我到台北新生南路上台灣大學旁,專賣英文書籍的書林書店遊逛,我無意間在書架上看到一本美國紐約Knopf出版公司新近出版的新書,我注意到這本書是VS.奈波爾一九九四年的新著,書名叫做《世界的道路》(A Way in the World),我感到好奇,立即從書架上取下這本書。我會感到好奇,首先這是Knopf的出版品,這是一家以出版文學名家作品為主而聞名於世的出版社,其出版書籍一概精裝,印刷紙張及裝訂方式可說精美絕倫,價格高昂,但值得,多年來我一直是這家出版社的忠實顧客。我不想錯過V.S. 波爾這本新著,坦白說,吸引我的,與其說是奈波爾的名字,倒不如說是Knopf這個商標。
我翻開小說第一頁:「我離家已經四十年,我那時才十八歲……。」離家四十年之後返鄉的故事,這會是一個很迷人的主題,這第一句話顯然已經把我深深吸引住,我不由分說立即買下了這本書,然後到附近一家咖啡館的角落坐下來,開始默默展讀這本小說,我很快即被作者的敘述風格深深吸引住,很慢,甚至有些囉嗦,但有味道。等讀了二十幾頁之後,我心裡告訴自己,這本書買對了,我並沒有被第一句話所欺騙,我從此成了奈波爾的忠實讀者。
V.S.奈波爾一九三三年出生於大西洋邊緣和加勒比海交界,靠近委內瑞拉的小島千里達,他的祖父那一代在十九世紀末從印度移民到這裡,從此定居下來。到了他這一代,十八歲時獲得英國政府的獎學金,負笈前往英國牛津就讀,之後,他再也不屬於這裡了。然而,他所有作品所描述的全離不開這裡,甚至還追溯到印度遠祖的背景,一九六四年所出版的 《幽黯國度》一書,顯然即用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一書中看非洲的觀點來看他的祖國印度,一個貧窮落後且是一團骯髒混亂的印度。我們很少看到一個作家那麼熱中於不斷反覆敘述自己的家園和自己的身世,而竟也能教人讀來不覺得厭煩,想必是其美麗的英語文體所使然的吧。
他的作品,不論是小說或旅行報導文學,所展現的都是一種絕佳的英語散文文體,而所寫內容永遠離不開自傳生活,他不斷反覆述說與自己的生活有關的故事。有人問及他的風格是什麼時,他說:「我沒有風格,我討厭前衛風格,我不斷重複寫我所熟悉的事物。」誠然,正如一位法國評論家所說,奈波爾的風格就是重複,不斷重複形成為他獨特而微妙的特殊風格,這種帶有強烈自傳性質的重複風格,在英國批評家眼中看來,無疑正是狄更斯的最佳繼承者。
奈波爾不斷描寫我們不熟悉的,只屬於你自己個人的情感世界,比如他在《世界的道路》一書中,不厭其煩詳細描述千里達家鄉的地理環境和風俗民情,他描述第一次返鄉時從一位小學女老師口中所聽到的,一位教人插花的師傅同時為死人化粧和為活人揉麵包的故事,讀來充滿異國詭異情調,我們會覺得那是另外一個遙遠世界的生活,正如他在《幽黯國度》裡所描寫的千里達和印度,在《大河灣》和《在自由的國度裡》兩書中所描寫的非洲,作者用一種挖苦嘲弄的筆調去呈現後殖民社會的混亂狀況,這與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距離多麼遙遠,然而,他竟能挑起我們的興趣去讀他寫的東西,他那慢條斯理的不慌不忙行文風格,恰到好處到令人讀來不會覺得厭煩,我們會覺得此刻書裡在講的,正是和自己息息相關的故事,那麼遙遠,卻又那麼親切,同時字裡行間又洋溢著一股堅強生命力的跳躍,我認為這是奈波爾特別吸引人的地方。
我們的文化體系裡一向載負過多的西洋意識形態,特別是以英語體系為主的文化為然,在文學上,我們總是認為只有西方的文學才是偉大的,這種視野無疑過於崇洋而顯得狹隘。我認為我們有必要修正這種看法,我們應該知道,任何語言都有其美麗奧妙之處,都有可能成為創造偉大文學的工具,我們必須開放心胸去接納不是屬於我們經驗範圍之內,以及不是我們所熟悉的語言或文化所創造出來的偉大文學,這種文學必有助於開拓我們的人生視野,也必能撫慰我們生存的痛苦。有一天,我讀到了埃及當代作家馬富茲(Naguib Mahfouz)的一本小說,感到非常欣喜,我因此能夠在文學上又開拓了另一層嶄新視野,這一切說來還是得由這本小說的第一句話所引起。
馬富茲是一九八八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是阿拉伯語世界中第一個獲得這項榮譽的人,一九一二年出生於埃及的開羅,一般西方論者的看法是,他是當今阿拉伯語世界中最出色的作家,甚至也是當今世界數一數二的偉大作家,特別是他那寫於一九五O年代的《開羅三部曲》,公認是繼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和湯瑪斯.曼的《布登勃魯克家族》之後最偉大的史詩小說。許久以來,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想好好讀他的作品,卻苦於第一,不諳阿拉伯語,第二,他的作品繁多,不知要從何讀起。既然不能讀阿拉伯文原著,不妨從翻譯本著手,他的作品早已大多譯成英文和法文,而且據說還相當暢銷。然而,二十幾本小說,從何著手呢?我在等待適當的時機。
話說有一天,我在法國中部客居的大學城內一家咖啡館裡喝咖啡,我突然注意到隔壁桌一位年輕人正在讀一本阿拉伯文寫的書,看他樣子像是北非阿爾及利亞或突尼西亞那一帶的阿拉伯人。我很覺好奇,就冒昧問他在讀什麼書,他把書閣起來,給我看一下封面,然後說:「馬富茲的小說。」我當下眼睛大亮,喔,馬富茲!真的是納吉布.馬富茲!我們開始親切聊談起來,正如我所料想,他是突尼西亞人,正在法文系修習博士學位。
隔了一會兒,我說:「我真羡慕你,可以用阿拉伯文讀馬富茲。」他說:「這沒什麼,這裡有很好的法譯本,你可以先挑一兩本讀,比如說,如果你有興趣,不妨從我手上這本開始,這是馬富茲寫於一九四O年代的作品。」我想了想,突然靈機一動:「那麼,你可否把你手上這本小說的第一句話用法文的意思唸給我聽聽看?」
他翻開小說的第一頁,想了一會兒,清了一下喉嚨,然後開始唸:「我自己都覺得訝異,竟會想到要提筆寫東西,因為寫作對我而言,不管是私下生活或是工作上,都是那麼遙不可及的事情。坦白說,自從小學時代課堂上寫作文練習以來,我已經有二十五年未曾動筆寫過東西了……」唸到這裡時,我用興奮而略帶急促的語調說:「停,好極了,我要讀這本小說!」小說中這第一句話為我打開了馬富茲世界的門扉,馬富茲也從此成為我最熱愛的當代作家之一。
我和這位突尼西亞年輕人也從此成為要好的朋友,我們常在大學裡的咖啡館碰面聊談,我發現他在文學和電影方面的修養極好,眼界很廣,同時也很高,特別是在文學上的品味幾乎無懈可擊。他有一度因為心臟有毛病而休學一年回北非家鄉休養,我很擔心他會有什麼三長兩短,年紀那麼輕,又那麼優秀,心臟有問題畢竟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我因此在他休學期間不時去信問候,探問病情,他很感動,就來信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突尼西亞他家裡玩。我回絕了,一來因為我不喜歡旅行,二來因為,坦白說,如非旅行不可的話,全世界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北非。我當然不好這麼跟他說,我只推說手頭工作繁忙,不克抽身云云。
二OOO年十一月中,我終於看到他安然回來學校註冊,我心裡感到很欣慰,我們在大學的咖啡館再度碰面,才坐下來,咖啡還沒端來,他劈頭第一句話是:「我真羡慕你。」我摸不著頭腦,以為他要說我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忍不住問:「為什麼?」他說:「你可以用中文讀高行健。」啊,高行健!二OOO年諾貝爾文學獎新科得主。我說:「這沒什麼,這裡有很好的法文譯本,你可以先挑一兩本讀。」我指的當然是《靈山》和《一個人的聖經》,我話才說完,他立即從手提包裡拿出《靈山》的法譯本,我笑了笑說:「你很幸運,法譯本比原文精彩。」他說:「是嗎?我讀的這本法譯本確實精彩,中文原版不好是嗎?」 我只是笑笑,我讀過許多文學作品的翻譯,經常是譯文比原文好看得多,關於《靈山》這本小說,我的看法正是如此。
這時我突然想到,王文興的《家變》法文譯本當時剛上市不久,心想也許應該買一本送這位朋友,因為我心目中始終認為這是三十年來最好的一本中文小說,而且出自台灣作家之手,似乎應該趁此機會向外人推薦一番。我問他:「你有沒有興趣讀一本台灣作家寫的,很精彩的小說?描寫父親和兒子之間的衝突,一個家庭的悲劇故事,法譯本剛出來不久。」他想了想,說:「你可否把這本小說的第一句話用法文的意思唸給我聽聽看?」我說:「行, 聽好:一個多風的下午,一位滿面愁容的老人……。」我才唸到這裡,他立即打斷:「停! 我要讀這本小說!」
——原載二OO二年五月二十~二十二日《聯合報》
閱讀思考:
一、你認為小說的第一句話,對小說的表現有何影響:
二、括而廣之,文學作品的開頭、書籍的裝幀、作品的包裝、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建築的第一印象對作品都有影響,請舉例說明令你印象深刻的「開頭」,並分析何以它讓你印象深刻。
三、重視開頭的態度運用在寫作上,對你有何啟發?請提出能讓自己作品增色的開頭方式。
四、你若是要寫自傳,會如何開頭呢?
♠ 作者簡介 劉森堯,彰化人,1952年生。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肄業,國立愛爾蘭大學愛爾蘭文學碩士,法國波特蘭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班。現任教於逢甲大學外文系。著有《天光雲影共徘徊》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