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州庵采風巡禮——拾起回憶餘暉〉/ 一射12周冠伶
樹蔭灑下碎暉,LED顯示螢幕的彩色彈幕。伴隨同伴的一聲高呼,公車到了。補假午日,順坡路緩步而下,落下歲月和童趣的鮮豔彩繪、鐵灰色的新詩地磚綴飾著同安街,如同巨人的腳步橫跨,文學的路途就此啟航。行經的文藝、故物上的陳年舊夢,被時光打磨至破損、圓潤,卻也隨折射的微光透出回憶和生活。
或因去過青田七六,或因國中時對同安街有所耳聞,我的眼睛裡裝著些複雜和茫然,這趟走訪,也許更有故地重遊、舊夢逆旅的意味?興許對我來說,是過去和現今的交會吧。國中時的我,因緣際會下參加了國文區域衛星課程,幾度在週六與學員、老師探索課綱之外,讓我心裡種下幾株自由的苗。相比國文課本上螢光色的正解,我更嚮往在那文學的多重宇宙裡,發現世界的鮮活。探究一片葉子的「葉」生起落、熱火朝天把小王子改成倫理愛情劇本、向大學講師繳上千字的架空輕小說,燃燒思緒嘗試將感悟全面以文字表達。笨拙地想使用似懂非懂的技巧,耗上一天坐在電腦前不吃不喝,不為利益,只為情感上的自我滿足、實踐——現在的我仍是這樣嗎?愈走近,心情愈是不定。或許,可能有什麼消逝了,我才如此不安。
打破一瞬閃神,我注意到腳下的耀眼反射。且俯下身子,觀那些蘊著緻密紋理的深灰石磚。上方鐫刻著新詩:余光中、蓉子、白靈,總共二十三位作家的詩歌節錄,彷彿鋪成了市井小民的日常。其反光的銘文與街景相映而合,似伴春暉雕鏤著前行的路,引領我們走向文學——兩次回憶的交接之處——過去的我、當地居民的回憶起點。這裡所象徵的意義,不單是「文學」這樣空泛的註解,它有著更加深沉的內涵,更撼人心魄的故事。同安街途中覽過景色,明顯全都有著想抓住什麼、想留下什麼的意念和痕跡,歲月帶給我們的,也該是更具體、純粹的事。
街坊中的施洛德花園,第一眼掠去,還以為只剩幾棵樹維持生機,或許還有幾些居民的「遺失物」,少了現在仍有人使用的生氣,有些零落、寂寞。在這裡,我也許能撿回我丟失的東西?不能,這裡並不是廢棄物的集散地。牆上略斑駁褪色的油漆彩繪,讓人想起國中時,社團前輩的社區改造案例,或許這裡不同我原先想得一般,被人拋下?更遑論那些所謂的「遺失物」——跳跳小馬、健身車等近代文明產物。雖然有些突兀,但不也證明了此地有人使用?原來,去年當地居民甚至為了老樹、為了他們自己從廢棄空地營造而成的特色公園,為了我誤以為無所用處的場所,向政府標售案抗議、陳情,只為在樹下望向樹梢光影、在鵝黃的葉上奔跑追逐的回憶。陳情的布條上寫著「為孩子留下老樹的生命 我們都是在這個樹下長大的」,除了保育,更表達了想留下共同生長的暖色日常的意念。消失的東西其實仍存在著,只是碰巧變得老舊,仍有重新亮起的機會?
另一方面,在狹小巷弄中,到處都有刻意營造的文學痕跡紀錄。懸掛在牆的紺藍色腳踏車,一旁留下的生鏽銅板,用新詩寫著川端橋的太陽正落,寫著「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像是想透過文字銘記回憶;自助洗衣店的玻璃電子門,好像是為了記起什麼,又或是為了提醒什麼,寫上了余光中的詩歌。整個社區,若大型的藝文展廳。似乎想透過現世留存的文本,創造記憶的回溯節點,感悟往昔融入生活的一切和曾經居住在此的人的故事。
經過短暫的路程,行至後世塑造的文學中心——紀州庵。為何特別形容是「塑造的」?要說曾經的紀州庵,根本跟文學毫無關係。它從前是家料理屋,有別於青田七六和洋折衷的式樣,為傳統的日式和風建築:墨瓦、木結構,與都市叢林格格不入。平松家族幾代傳承,擴張了營業規模。增加雅室和裝潢,在床之間陳列茶具和藝術品體現格調;建設庭院和景觀,讓客人得以在緣側休憩賞景,享受風雅。如今,紀州庵不再以餐飲作為主要用途,卻仍能從木枝榫接的格狀欄間、竹籠燈火、由竹枝點綴的造型窗,猜想當時的黃昏飲宴,客人與藝妓歡愉,拚酒勁歌的繁盛之景,又或是乘船遊賞溪水風情,絡繹不絕的來客人龍。過往風華成為了雲煙,不知紀州庵是否感到不甘?是否對消逝的所有感到傷懷?對如今的轉變又有何想法?有些東西或許是抓不住的,會隨時間長流漂流到遠方,卻又透過循環以不同形式存在。
從主居室經過緣側走入舉辦作家特展的側室,更走入了紀州庵被命上文學中心的契機。當時遭逢經營者家族事業重心轉移,加上戰事破壞,紀州庵變得破敗老舊、乏人問津,逐漸淡出食客記憶。直到國民政府來臺後,才修整為公家宿舍供外省居民居住,進而產生民國後,不同族群對這裡的特殊記憶,更為它現今的發展埋下種子。這裡被修整成了一戶外省家庭——男孩和家人的新居,也是河岸休憩、玩捉迷藏的好去處,不料都市更新,讓脫離時間的建築,再次被迫跟上時間轉輪,任其磋磨。河水汙濁、堤防和大廈遮擋,讓它失去原先獨有的水色風光,再加上祝融之災,紀州庵再度變得破敗。窗紙破損零碎,欄間、床之間的竹枝跟高台破爛燒焦,疊蓆一點也不剩,落得殘缺、四不像。本以為將重新得到照護,才知道其實不然。世界發展的太快了,脫離時間、掉下轉軸,哪裡可以得到重回時間循環的機會?它只會在那裏停留,在鐵皮圍籬裡獨自停滯。
讓它重新接上軌道,回到公眾面前的突來轉機,是曾經住在那裡的男孩——小說家王文興。經過台大城鄉所的學生對中正區的調查,發現同安街、廈門街以及紀州庵與各個小說文本的關聯性——生活記憶。透過文物、紀錄,他們重建出小說文本的原型建築,糊上窗紙,尋找契合記憶的竹枝、木材,鋪上嶄新的疊蓆,融煉所有念想的枝微末節,榫接格狀欄間、掛上燈火、雕砌造型窗,重建出居民記憶的原始樣貌。紀州庵被賦予了實質意義,對他獨有的保護之情,從不是單純的老樹保育,而是更為真切的,對當地生養之情的愛護。
帶著過往回憶,我來訪同安街和紀州庵,體悟居住此地的人所寫下的回憶風情,或許便如采風。同安街、紀州庵,皆被今世扣上文學意涵,只剩觀光和教育之義。純以文學中心看,我覺得實在過度涼薄。因為所謂古蹟,記憶下來的應是人與物的互動。夜晚食客遊樂,河上畫舫暈染的遊光,戰後流民安居、堤上孩童遺下的風車,這些遺老和景物的回憶,才是該被建築刻上。不僅是王文興,所有居民都真的在這裡成長,成長為茁壯的大人了。之所以冠上文學意涵,應是希望替回憶寫下確切紀錄,以有形之事縫補黏合無形且重要的東西。讓年華不隨煙逝,隨時間轉輪永存。透過文本,創造記憶、緊緊抓住記憶。不只用於單一的文藝推廣,而是用於眾多回憶的集散存放,成為捕捉少時舊夢的網子。
透過被時光打磨模糊仍發出回憶曦光的詩句,讀此地居民和作家強烈爭取,不因外物發展和輕易捨去的回憶。隨地景和文學指引,抱持探究、疑問,我向紀州庵巡禮之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