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滋味的串連——以焦桐〈日月潭味道.茶葉蛋〉為例 / 吳玉如
文章從買茶葉蛋給病中的妻子吃,妻子卻無法吞嚥切入。本來充滿茶葉芬芳的茶葉蛋,在作者心中,忽然變得「苦澀」,作者說:「忽覺茶葉蛋苦澀。」這裡作者所謂的苦澀,其實是內心的遺憾。作者在床榻邊,顯然視角是由上而下的,因此,些著寫妻子頭上的傷痕,而這樣的傷痕其實正與茶葉蛋龜裂的表面相呼應,因此作者又說:「我理解生命中不免有許多損傷和裂痕,也許有那些裂痕才是真實的人生。」
接著,作者以插敘之筆,寫茶葉蛋原本令人懷念的滋味,但這種滋味不是通過茶葉蛋入口滋味的描寫,而是通過作者「夜裡和妻子外出散步,路旁買了茶葉蛋邊走邊吃」來呈現,行文至此,那令人懷念的,又不僅僅是日月潭茶葉蛋的茶葉蛋而已,更有著昔時與妻子相處的甜蜜滋味。
第三段岔開寫茶葉蛋為庶民小吃,便利商店都有賣;第四段寫茶葉蛋的製作,但文脈上承首段最後兩句,寫茶葉蛋之有裂縫實為其宿命,由此帶出「人生本來就不缺乏損傷與苦澀。既選擇入味,就注定回不去水煮蛋的時光,回不去年輕時光」,那所謂「回不去年輕時光」何長又不是回不去妻子生病前的甜蜜之慨歎,也是作者面對人生的態度。所以作者又說:「生命中太多茶葉蛋往事了」,而所有茶葉蛋的往事,雖然寫的是與么女、岳父母有關的回憶,但有么女、岳父母,妻子的存在也是必然,作者說:「坐在涼亭內吃茶葉蛋看湖,湖心是光華島;更多年前,雙還抱在我懷裡,遊船上島……」,但這些往事也都像茶葉蛋被製成後,再也回不去了!
隨著思念之情愈濃,作者彷彿又不願被情緒所桎梏,筆鋒一轉,在寫茶葉蛋的製作工序,但這種種的工序,其實也是為了說明「人生果然像茶葉蛋,偶有傷痕與毀壞,像烹煮的茶葉,略帶苦澀;苦中帶甘,苦中作樂。微笑中閃著淚光。」,至此,那隱隱布在文章裡的草蛇灰線,又被挑出,因此,家庭旅遊的記憶又噴而出,作者不禁嘆息:「我們能這樣一直吃茶葉蛋下去嗎?」然而,作者當也不想讓作品這種傷痛與思念趨於濫情,只是失去妻子的傷痛顯然是無可言喻的,因此,在幾番的轉承起落之後,終不免要嘆息:「如今如今,恐無機會再一起遊日月潭,一起走北宜山路,一起登合歡山,一起散步吃茶葉蛋了。」全文沒有出現「思念」二字,但連續三次的「一起」,卻也是天人永隔,相思至極的悲歎了!
焦桐〈日月潭味道.茶葉蛋〉
醫院裡似乎永遠缺乏食物。我下樓進餐廳,覺得餐台上的東西都像飼料,實在不堪入口。這醫院尤其偏僻,僅門外一家便利商店,進去買了兩顆茶葉蛋,回病房問她要不要吃。好。嘴巴卻已經不聽使喚,恐亦已無法吞嚥。忽覺茶葉蛋苦澀。凝視著沉睡在病榻上的妻子,忽覺有點陌生,剃光的頭顱有三處明顯亮禿,應是一年前在廣州作光子刀治療後留下的傷痕。我理解生命中不免有許多損傷和裂痕,也許有那些裂痕才是真實的人生。 往事如茶葉蛋浮現。轉瞬又過了兩年多,徐哥、文琪的公子在日月潭舉行婚禮,安排親朋好友先住進涵碧樓。夜裡和妻子外出散步,路旁買了茶葉蛋邊走邊吃。大概託「金盆阿嬤茶葉蛋」聲名之蔭,日月潭一帶賣茶葉蛋者夥,所售也多添加香菇滷製。 茶葉蛋流傳甚廣,幾乎遍布大中華。在台灣,這種庶民小吃更緊密連接著生活,甚至成為許多數據的指標,如最近調漲的基本工資,換算後大約是每天一顆茶葉蛋,清楚明瞭。尤有甚者,便利商店都賣茶葉蛋,每家店內皆備有電鍋,鍋內不斷冒出蒸氣,一顆顆滾燙的茶葉蛋顯現不規則裂痕。超商的茶葉蛋價格是物價指標,據說單是統一超商一年即可賣出四千萬顆茶葉蛋,是為「黑蛋傳奇」。 有時旅行異域,在酒店內早餐吃水煮蛋,原味,撒一點鹽就很美。茶葉蛋則必須入味,類似滷蛋的美學原理,令茶湯滷汁有效滲入蛋白及蛋黃,干涉其味道;異於滷蛋的是帶殼製作,滲透之道乃依賴蛋殼裂縫。那裂縫乍看似毀壞,似傷痕,其實是茶葉蛋之宿命。人生本來就不缺乏損傷與苦澀。既選擇入味,就注定回不去水煮蛋的時光,回不去年輕時光;那些裂痕,那深褐紋路的表皮像歲月的皺紋,像生活的歷程,深刻,實在,飽滿著記憶之味。既選擇茶葉蛋,就必須割捨滷蛋的可能;既然從事文學工作,不免就喪失了當科學家的抱負。 生命中太多茶葉蛋往事了,雪山隧道未通車前,北宜公路九彎十八拐,把我的么女拐得暈忽忽地吐了,心疼得要命,趕緊路旁停車,取出剛才買的「北宜蛋之家」茶葉蛋吃,喝茶,聊天,等待元氣恢復。也曾帶著岳父母遊日月潭,來到玄光寺旁,停好車,買幾顆「金盆阿嬤」茶葉蛋,聽說鄒金盆女士從二十幾歲賣茶葉蛋賣到八十幾歲。坐在涼亭內吃茶葉蛋看湖,湖心是光華島;更多年前,雙還抱在我懷裡,遊船上島…… 茶葉蛋是水煮蛋加上滷製工序,加鹽水煮,用小火煮熟,待涼;輕敲蛋殼令龜裂,再入茶湯滷汁煮至入味,熄火,浸泡兩小時左右即可。茶葉自然採用便宜的碎茶葉,多為紅茶、烏龍茶之類;綠茶久煮恐釋出苦澀味,較不宜使用。五香滷包的配方則大抵不出甘草、八角、小茴香、桂皮、胡椒、花椒、白芷之屬。口味差異就在滷汁,有人嚴選所用的醬油,有人從滷肉得到啟發。台南「所長茶葉蛋」經兩道滷製工序,完全入味;此乃新化知義派出所所長廖世華所創,故名。除了茶葉蛋,所長用大塊黑豆乾製成的「豆乾堡」也算招牌,泡菜、鹹菜、香腸夾在豆乾中,可謂刈包的變形表現。 人生果然像茶葉蛋,偶有傷痕與毀壞,像烹煮的茶葉,略帶苦澀;苦中帶甘,苦中作樂。微笑中閃著淚光。茶葉蛋表現一種入味美,唯裂痕越多越能入味,雞蛋久煮後蛋殼龜裂,茶葉之香循著裂紋滲入蛋內,蛋白彈牙,蛋黃綿密,帶著輕淡的醬味和茶香。 有一年9月家庭旅遊,宿清境農場「老英格蘭」,清晨上合歡山,半途先在路邊的便利商店買茶葉蛋。我們在松雪樓前合影,對著合歡尖山吃蛋,看武嶺邊坡盛開著虎杖花,紅與白相間,遠處藍得發慌的天空和奇萊連峰,高山箭竹,冷杉;近處的石門山,玉山薄雪草,金邊菊,台灣烏頭,玉山石竹,旁邊瑟瑟搖曳的秋芒,像上帝的祕密花園。忽覺嘴裡的茶葉蛋有一種高海拔的滋味。我們能這樣一直吃茶葉蛋下去嗎? 蛋殼上的裂痕是一則隱喻。人生的傷痕亦然。如今如今,恐無機會再一起遊日月潭,一起走北宜山路,一起登合歡山,一起散步吃茶葉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