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國寫試辦 情意題寫作注意事項

Posted By on 10 月 26, 2021 | 0 comments


106國寫試辦作 寫作注意事項

第一題 (測驗目標:知性統整判斷能力)

寫作注意事項

1.要條列書寫,建議寫完要換行。

2.要針對各項敘述中的「主角」,說明其行為背後的原因或目的,避免節外生枝。原因的推斷要求其合理,避免果過多的想像。

3.要針對其行為加以評論,評論的文字不宜一句帶過,或皆稱其為「明智之舉」,應該針對個人看法提出說明。

4.原因或目的後,接著寫評論,四者。論不要獨立書寫。

5.要注意各題的書寫篇幅,差距不要太大。

補充:《史記.遊俠列傳》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云。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第二題 (測驗目標:情意感受抒發能力)

一、作答方式:

1.先分別說明對此二則詩文所體會出的含意,而後設想如果自己是一朵花,會希望有什麼樣的生命過與生命結果。

2.看清題目:設想自己是「一朵花」(非很多花),而非一顆種子。

二、作答方向與結構:

1.寫出詩文的含意,避免只是把詩、文的內容重講一次,如

〈辛夷塢〉:順應自然,自開自落;

〈幽谷〉:把握機會,努力綻放。

補充:

輞川詩以田園山水為題材,描繪自然優美的景色,表現幽靜的境界,但其中也有一些寄慨,透露了作者內心的苦悶。如:緊接〈辛夷塢》之後的〈漆園〉的「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

《世說新語》第二十八:「桓玄敗後,殷仲文還為大司馬咨議,意似二三,非復往日。大司馬府聽(廳)前,有一老槐,甚扶疏。殷因月朔,與眾在聽(廳),視槐良久,歎曰:『槐樹婆娑,復無生意』」。王維暗用此事,表達其政治上的苦悶和內心的矛盾。這首《辛夷塢》與《漆園》詩意互有聯繫,它是以花在無人的山澗自開自落的可悲命運,寄托自己才能被壓抑埋沒的感傷情緒,有一定現實意義。全詩用比的手法,有優美生動的形象和樂府民歌的韻味,詩意極其含蓄。宋人方回認為此詩是輞川詩中的佳篇,「有一唱三歎不可窮之妙」(《瀛奎律髓》)。

2.「設想如果自己是一朵花」除了書寫表象的過程與結果之外,還要針對現象提出思考,透過對於花開花落的看法,闡述自己的生命態度。譬如:

(1) 從生命意義的角度出發,思考「為誰花開」、「為誰花謝」,

(2) 藉盛開之美與凋零之蕪穢,結合莊子,思辨「美/醜」的關係,表現個人對於「美/醜」的看法。

(3)另闢蹊徑,想像自己是治病的藥草,以「用」的思維來回應題目的「美」。

3.結構的綰合:通過詩文的詮釋,帶出個人的觀點。段落之間的文氣是彼此銜接的。

 

三、關於取材:

1.如果選擇的是具體的花,則要注意其特性、生長環境等是否與事實吻合。如「出污泥而不染得蓮花有堅韌不拔的枝條」,就與蓮花的真實形象不完全相符。

2.有其特殊性,一般考生較不容易做為題材的花,比較容易令人印象深刻,但對於該類花卉的認知,也要有較深入的理解,而此,則有賴於平日閱讀的累積。

 

四、延伸閱讀

壹、與木芙蓉有關的詩歌

1.王安石〈木芙蓉〉:

水邊無數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濃。正似美人初醉著,強抬青鏡欲妝慵。

2.蘇軾〈和陳述古拒霜花〉:

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喚作拒霜知未稱,細思卻是最宜霜。

3.陳襄〈中和堂木芙蓉盛開戲呈子瞻〉:

千林寒葉正疏黃,占得珍叢第一芳,容易便開三百朵,此心應不畏秋霜。

4.呂本中〈木芙蓉〉

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後霜前著意紅。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風。

 

貳、寫木芙蓉的文章

野花三帖 —— 木芙蓉 / 凌拂 

三月裡狂風起,我在山芙蓉樹下站住了。風颼颼的劈過臉面,頭髮向後飛直,我看見山芙蓉的種子在風裡倏忽疾馳,像山野裡流竄的箭矢。山隩臨崖,星芒流竄,山芙蓉的種子隨風而去一簇一大把,族眾數千井然有序,漫天呼嘯,亂風裡簌簌有聲。世界都在,只不知它波瀾迴環,半山裡呼索的生命將在何處起頭。

三月春風,摑人頰面。如果不是住在山裡,不會知道春風也會這樣疾狂。我伸手自空中捉得二粒種實,球形蒴果握在手裡綠豆一般大小,外被毛茸,一根根向外支著,彷彿站樁。放射的星芒十分有趣,如果放大了,就是民間起乩時甩在背上的刺錘。人間造型總不出自然,乩童用的刺錘,外被星芒,中心鏤空雕造;山芙蓉的種子則素裡實心,芒刺下裹著的是一個新綠的生命,寂寂的落在山裡,逐水逐風。抽長時碧樹生煙,花開時清彩白面,蠻風野素,微帶一點霞紅。芙蓉如面柳如眉,山芙蓉的粗服不掩挺秀,只在於它的情表簡略曠放,線條明爽逕直,霞紅裡有著素野的輕彩。

彩深時節,我裹著長衫在樹下看花。山芙蓉一朵一朵白如明月,清秋闊朗,連同自己看花的臉龐也覺如秋月,白白的彷彿含有清華。明月清空俊秀,山風裡素面觀花,共秋水長天,人與花一般素裡相近,淡彩輕妝,比起這山裡清秋還素幾分身段。

在山裡,每天走許多路去取一些山水,採一些野花,我是自得其樂的開心。十一月山芙蓉開了滿樹,這樣的花小碗口大,喇叭朝天,白日裡盛滿了陽光。入夜,該有人擺一組茶座,我來調粉煎花,奶油粉漿裹著山芙蓉炸成酥皮,一朵一朵不必盡善,也未必盡美,然而我的山上泉水煎茶,芙蓉入口,吃完一朵芙蓉如面,站起來踢踢碎石,走兩步回頭,還想再淺啖一朵。滑軟的山芙蓉,這個嘴,這個舌,暖暖的大地壤土,總覺是情意的淹然。

而我喜歡山芙蓉,倒還不在於它的野素光清;山芙蓉的美在於它的節度知有終始。年可十五,花謝是一種捐棄消亡,而山芙蓉無關消亡,它會在時間裡,容色嬌媚的從容把自己還原成含苞狀而後凋落。常常我踞在山芙蓉樹下,悄然靜對落花,看不出它已一一褫號盡生命,花瓣上的肌理紋路絲絲悠曼,飽和分明,一朵一朵莊華端謹的還原成合苞狀捲在地上。生死成滅,起未起,終未終,成也安寂毀也安寂,無有端了。命運注定要幽禁的幽禁,要噬嚙的噬嚙,一切在渾沌無有之中靠岸。

十一月的山,是山芙蓉的清旅佳節,地上一朵一朵捲成含苞狀凋落的花,周正得一絲不苟。飛著從半空中宜跌下來,貞儀未棄,有成與毀,是山芙蓉之凋落;無成與毀,是山芙蓉之不凋落。白日下,青天底,粉白芙蓉說的是未說的什麼。

慎其獨也,我把山芙蓉一一拾起,還原的肌埋紋浪,芒絲時而起伏,時而疏闊,我聽從山芙蓉的啟示,成毀渾沌,甘之如飴則貞祥隨之,舉世間湧來湧去的算些什麼!駘蕩長風,強而有力,一一褫盡山芙蓉的種子,星芒流竄,我屏息自空中捉得二粒種實,誘引我的是內裡宛若無有的生命。

◎作品導讀 / 吳玉如

這篇作品以生活中平常的景物入題,但是寫物圖貌,精練鮮明;屬采附聲,呈現個人的生命情懷。

對於木芙蓉,作者從三月狂風中的果實寫起:「山芙蓉的種子在風裡倏忽疾馳,像山野裡流竄的箭矢」,敘其形狀如星芒外射,如民間起乩時甩在背上的刺錘。在書寫的技巧上,作者讓山芙蓉的果實一出場便有著在風中漫天呼嘯的氣勢。小小的,不起眼的種子在他的筆下突然像舞台上一個個造型設計過的角色,清晰地呈現在讀者的眼前。同時,在摹寫之餘,作者更將自己得特的觀感以極自然的方式流露於筆端。她說:「世界都在,只不知它波瀾迴環,半山裡呼索的生命將在何處起頭。」「山芙蓉的種子則素裡實心,芒刺下裹著的是一個新綠的生命,寂寂的落在山裡,逐水逐風。」這些文字透過山芙蓉種子的形貌,發展出對於生命的體悟,作者雖未直言宇宙的浩瀚與各人渺小的對比,但是在字裡行間,從容表現出一種在天地之間安身立命的情懷,與一直存在於生命裡的堅韌特質:「駘蕩長風,強而有力,一一褫盡山芙蓉的種子,星芒流竄,我屏息自空中捉得二粒種實,誘引我的是內裡宛若無有的生命。」面對漫山飛盪的種子,作者感受到的是生命延續的力量,但在含蓄內斂的文字裡,作者以極簡的文字寫出極深刻的道理,是非常值得學習的。而在作品組織上,作者以種子起筆,以起自種子的感受作結,原始要終,首尾一體,也是很好的示範。

除了種子,對於花的描述,是文中的另一主脈。文中描寫花:「花開時清彩白面,蠻風野素,微帶一點霞紅。芙蓉如面柳如眉,山芙蓉的粗服不掩挺秀,只在於它的情表簡略曠放,線條明爽逕直,霞紅裡有著素野的輕彩。」木芙蓉的美在風中尤其動人,這一段文字除了掌握這個特點,同時也將花型、花姿、花瓣的文理,以精簡的文字摹寫出來,而花下賞花的風情,花與生活的關係,也是作者著筆的要點,前者花我彷彿如一:「明月清空俊秀,山風裡素面觀花,共秋水長天,人與花一般素裡相近,淡彩輕妝,比起這山裡清秋還素幾分身段。」後者以花入食,生活的意趣,盎然呈現。

山芙蓉的姿容與其之可以入食,誠然只是表相的書寫,除此之外,作者更賦予山芙蓉如人一般的高尚品格:「山芙蓉的美在於它的節度知有終始。」,而這品格非聖賢泱泱大道,僅只是「節度知有終始」這樣一個概念。這個概念來自於木芙蓉生命的起落,而如此起落正也是木芙蓉最動人的地方,由開至落,作者說:「看不出它已一一褫號盡生命,花瓣上的肌理紋路絲絲悠曼,飽和分明,一朵一朵莊華端謹的還原成合苞狀捲在地上。」木芙蓉在剛凋謝時,往往讓不知者誤以為它正要開花,這段文字寫木芙蓉已死似生的狀態,歷歷分明,而也正由於其飽和分明、莊華端謹,讓作者又想起了生死的命題:「生死成滅,起未起,終未終,成也安寂毀也安寂,無有端了。命運注定要幽禁的幽禁,要噬嚙的噬嚙,一切在渾沌無有之中靠岸。」而這樣的命題則正與來自於種子的啟示相契相融,讓作品的兩條主線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自然融為一體。

木芙蓉於山中,清秀脫俗,這篇文字,溫潤婉約,在結構上一氣成體,在內容上,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一個平凡景物而有如此深刻的書寫,也印證了觀察體物在寫作上的重要。

 

參、花卉書寫

一、張曉風〈不知有花〉

那時候,是五月,桐花在一夜之間,攻佔了所有的山頭。歷史或者是由一個一個的英雄豪傑疊成的,但歲月——歲月對我而言是花和花的禪讓所締造的。

桐花極白,極矜持,花心卻又洩露些許微紅。我和我的朋友都認定這花有點詭秘——平日守口如瓶,一旦花開,則所向披靡,燦如一片低飛的雲。

車子停在一個小客家山村,走過紫蘇茂盛的小徑,我們站在高大的桐樹下。山路上落滿白花,每一塊石頭都因花罩而極盡溫柔,仿佛戰馬一旦披上了繡帔,也可以供女人騎乘。

而陽光那麼好,像一種叫「桂花蜜釀」的酒,人走到林子深處,不免歎息氣短,對著這驚心動魄的手筆感到無能為力,強大的美有時令人虛脫。

忽然有個婦人行來,赭紅的皮膚特別像那一帶泥土的色調。

「你們來找人?」

「我們——來看花。」

「花?」婦人匆匆往前趕路,一面丟下一句,「哪有花?」  由於她並不在求答案,我們也噤然不知如何接腔,只是相顧愕然,如此滿山滿林撲面迎鼻的桐花,她居然問我們「哪有花——」。

但風過處花落如雨,似乎也並不反對她的說法。忽然,我懂了,這是她的家,這前山后山的桐樹是他們的農作物,是大型的莊稼。而農人對他們的花,一向是視而不見的。在他們看來,玫瑰是花,劍蘭是花,菊是花,至於稻花桐花,那是不算的。

使我們為之絕倒發癡的花,她竟可以擔著水夷然走過千遍,並且說:

「花?哪有花?」

我想起少年時游獅頭山,站在庵前看晚霞落日,只覺如萬豔爭流競渡,一片西天華美到幾乎受傷的地步,忍不住返身對行過的老尼說:

「快看那落日!」

她安靜垂眉道:

「天天都是這樣的!」

事隔二十年,這山村女子的口氣,同那老尼竟如此相似,我不禁暗暗嫉妒起來。

不為花而目醉神迷、驚愕歎息的,才是花的主人吧!對那大聲地問我「花?哪有花?」的山村婦人而言,花是樹的一部分,樹是山林的一部分,山林是生活的一部分,而生活是渾然大化的一部分。她與花可以像山與雲,相親相融而不相知。

年年桐花開的時候,我總想起那婦人,步過花潮花汐而不知有花的婦人,並且暗暗嫉妒。

 

二、張曉風〈詠物篇〉

木棉花

所有開花的樹看來該是女性的,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

木棉樹又幹又皺,不知為什麼,它竟結出那麼雷白柔軟的木棉,並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優美風度,緩緩地自枝頭飄落。
木棉花大得駭人,是一種耀眼的橘的紅色,開的時候連一片葉子的襯托都不要,像一碗紅麴酒,斟在粗陶碗裏,火烈烈地,有一種不講理的的架勢,卻很美。

樹枝也許是乾得狠了,根根都麻縐著,像一隻曲張的手——肱是乾的,臂是乾的,聯手肘手腕手指頭和手指甲都是乾的——向天空討求著什麼,撕抓些什麼。而乾到極點時,樹枚爆開了,木棉花幾乎就像是從乾裂的傷口裏吐出來的火焰。

木棉花常常長得極高,那年在廣州初見木棉樹,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年紀特別小,總覺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種樹了,廣東人叫它英雄樹。初夏的公園裏,我們疲於奔命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也許幾丈高的樹對我們是太高了些,竟覺得每團木棉都是晴空上折翼的雲。

木棉落後,木棉樹的葉子便逐日濃密起來,木棉樹終於變行平凡了,大家也都安下一顆心,至少在明春以前,在綠葉的掩覆下,它不會再暴露那種讓人焦灼的奇異的美了。

 

春之針縷

春天的衫子有許多美麗的花為錦繡,有許多奇異的香氣為熏爐,但真正縫紉春天的,仍是那一針一縷最質樸的棉線——

初生的禾田,經冬的麥子,無處不生的草,無時不吹風的,風中偶起的鷺鷥,鷺鷥足下恣意黃著的菜花,菜花叢中撲朔迷離的黃蝶。

跟人一樣,有的花是有名的,有價的,有譜可查的,但有的沒有,那些沒有品秩的花卻紡織了真正的春天。賞春的人常去看盛名的花,但真正的行家卻寧可細察春衫的針縷。

乍醬草常是以一種傾銷的姿態推出那些小小的紫晶酒鐘,但從來不粗製濫造。有一種菲薄的小黃花凜凜然的開著,到晚春時也加入拋散白絮的行列,很負責地製造暮春時節該有的淒迷。還有一種小草毒的花,白得幾乎像梨花——讓人不由得心時矛盾起來,因為不知道該祈禱留它為一朵小白花,或化它為一盞紅草莓。小草莓包括多少神跡啊。如何棕黑色的泥土竟長出灰褐色的枝子,如何灰褐色的枝子會溢出深綠色的葉子,如何深綠色的葉間會沁出珠白的花朵,又如何珠白的花朵己錘煉為一塊碧澀的祖母綠,而那顆祖母綠又如何終於兌換成渾圓甜蜜的紅寶石。

春天擁有許多不知名的樹,不知名的花草,春天在不知名的針樓中完成無以名之的美麗。

「有一次,收到了一張非常美麗的小卡片,我把它懸掛在書桌前的壁上,整整看了一年,後來歎了一口氣,把它收起來,夾入一本心愛的書裏,深深感懷一種關懷是無限的,一種期許的永恆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拿撒勒人。以那樣特異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就不再一樣了,永遠不一樣了。一粒種子下地,大地是該戰慄的,也許青蔥就將永遠覆蓋著它了,我怎麼表達我所感受的那一份震顫呢?願在他裏同住!願你永遠是他所選取的!」

如果我當時吝惜一句感謝的話,就會損失了一個多麼美麗的故事!

 

三、張曉風〈花拆〉

花蕾是蛹,是一種未經展示未經破壞的濃縮的美。

花蕾是正月的燈謎,未猜中前可以有一千個謎底。

花蕾是胎兒,似乎渾淹無知,卻有時喜歡用強烈的胎動來證實自己。

花的美在於它的無中生有,在於它的窮通變化。

有時,一夜之間,花拆了,有時,半個上午,花胖了,花的美不全在色、香,在於那份不可思議。

我喜歡慎重其事地坐著曇花開放,其實曇花並不是太好看的一種花,它的美在於它的仙人掌的身世的給人的沙漠聯想,以及它猝然而逝所帶給人的悼念。

但曇花的拆放卻是一種紮實的美,像一則愛情故事,美在過程,而不在結局。

有一種月黃色的大曇花,叫「一夜皇后」的,每顫開一分,便震出轟然一聲,像繡花繃子拉緊後繡針刺入的聲音,所有細緻的蕊絲,頓時也就跟著一震,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視——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說法。

我常在花開滿前離去,花拆一停止,死亡就開始。

有一天,當我年老,無法看花拆,則我願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為收報機,聽百草千花所打的電訊,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樂。

 

四、張曉風〈自作主張的水仙花〉

年前一個禮拜,我去買了一盆水仙花。

「它會剛好在過年的時候開嗎?」

「是呀!」老板保證,「都是專家培育的,到過年剛好開。」

我喜滋滋地捧它回家,不料,當天下午它就試探性的開了兩朵。

第二天一早,七八朵一齊集體犯規。

第三天,群花飆發,不可收拾。

第四天,眾蓓蕾盡都叛節,全叢一片粉白郁香。

我跌足嘆息。完了,我想,到過年,它們全都謝光了,而我又不見得找得出時間來再上一次花市。沒有水仙花的年景是多麽傖俗可憐啊!

我氣花販騙我,又恨這水仙花自作主張,也不先問問禮俗,竟趕在新年前把花開了。

正氣著,轉念一想,又為自己的霸道駭然。人家水仙花難道就不能有自己的花期嗎?憑什麽非要叫它依照我的日程規章行事不可?這又不是軍事演習,而我又不是它的指揮官。

我之所以生花的氣,大概是由於我事先把它看成了「中國水仙」(洋人的水仙和我們的不一樣,洋水仙像洋妞,碩壯耀眼,獨獨缺少一番細致的幽韻和清芬),既是中國水仙,怎能不諳知中國年節?

可是今年過年晚了點,都是去年那個閏八月鬧的(那個閏八月,嚇破了多少人的膽啊!),弄到二月十九日才來過年,水仙花忍不住,便自顧自的先開了,我怎麽可以怪罪它呢?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那是鄭愁予的詩,好像單單為了這株水仙寫的。它忍不住了,它非開不可,你又能把它怎麽樣?

自古以來,催花早開的故事倒是有的。譬如說,武則天就幹過,《鏡花緣》裏,百花仙子出外下了一局棋,沒想到女皇帝竟頒了敕令,叫百花搶先偷跑,趕在花期之前來為她的盛宴湊興。眾花仙一時糊塗,竟依令行事。這次犯了花規花戒,導致日後眾花仙紛紛貶入凡塵,成就了一段俗世姻緣。我至今看到清麗馨雅的女子,都不免認定她們是花仙投胎的。

唐明皇也曾臨窗縱擊羯鼓,催促桃杏垂柳大駕光臨。照現代流行話說,就是唐明皇加入了朱宗慶打擊樂訓練班,並且他相信花朵聽得懂音樂節奏,他要顛覆花的既有秩序,他要打破花國威權。他全力擊鼓,他要為花朵解嚴解禁。故事中,他居然成功了。

「就為這一件事,你們也不得不佩服我,把我看做天公啊!」他四顧自雄地叫道。

我不是環佩鏘然,在揚眉之際已底定四海的武則天。也非梨園鼓吹、風流俊賞的玄宗皇帝。我既沒有跨越仙界催花鼎沸的手段,也缺乏挽留花期,使之遷延曼遲的本領。我是凡人,只能呆呆地看著花開花謝,全然無助。

水仙終於全開了,喝令它不許開是不奏效的,但好在我還能改變自己,讓自己終於同意高高興興去品賞一盞清雅的水仙,在年前。它是這樣美,這樣芳香,決不因它不開在大年初一而有所減色。

故事後來以喜劇結尾,有人又送來了另一缽水仙。這另一缽水仙,在除夕夜開了花,正趕上年景。但我還是為第一盆早開的水仙而感謝,它不僅提供了美麗,也提供了寓言,讓我知道,水仙,也是可以自作其主張的。

(擊鼓催花的故事極美,忍不住抄錄在這裏奉送:

嘗遇二月初……時當宿雨初晴,景物明麗。小殿內廷,柳杏將吐,觀而嘆曰:「對此景物,豈得不與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神思自得,顧及柳杏,皆已發拆,上指而笑謂嬪禦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

——原載1996年3月25日《人間副刊》

 

五、張曉風〈只因為年輕啊〉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詩選的課上,我把句子寫在黑板上,問學生:

「這句子寫得好不好?」

「好!」

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像真心的,大概在強說愁的年齡,很容易被這樣工整、俏皮而又悵惘的句子所感動吧?

「這是詩句,寫得比較文雅,其實有一首新疆民謠,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卻比較通俗,你們知道那歌辭是怎麼說的?」

他們反應靈敏,立刻爭先恐後的叫出來: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

美麗小鳥飛去不回頭,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那性格活潑的乾脆就唱起來了。

「這兩種句子從感性上來說,都是好句子,但從邏輯上來看,卻有不合理的地方——當然,文學表現不一定要合邏輯,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們看得出來問題在哪裡?」

他們面面相覷,又認真的反覆念誦句子,卻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我等著他們,等滿堂紅潤而聰明的臉,卻終於放棄了,只因太年輕啊,有些悲涼是不容易覺察的。

「你知道為什麼說『花相似』嗎?是因為陌生,因為我們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們中國是很少看到外國人,所以在我們看起來,他們全是一個樣子,而現在呢,我們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別,就算都是美國人,有的人也有本領一眼看出住紐約、舊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們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樣,是因為我們不是花,不曾去認識花,體察花,如果我們不是人,是花,我們會說:

『看啊,校園裡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鮮人的面孔,可是我們花卻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樣的,新疆歌謠裡的小鳥雖一去不回,太陽和花其實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陽有知,太陽也要說:

『我們今天早晨升起來的時候,已經比昨天疲軟蒼老了,奇怪,人類卻一代一代永遠有年輕的面孔……』

我們是人,所以感覺到人事的滄桑變化,其實,人世間何物沒有生老病死,只因我們是人,說起話來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們猜,那句詩的作者如果是花,花會怎麼寫呢?」

「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他們齊聲回答。

他們其實並不笨,不,他們甚至可以說是聰明,可是,剛才他們為什麼全不懂呢?只因為年輕,只因為對宇宙間生命共有的枯榮代謝的悲傷有所不知啊!

 

浪擲

開學的時候,我要他們把自己形容一下,因為我是他們的導師,想多知道他們一點。

大一的孩子,新從成功嶺下來,從某一點上看來,也只像高四罷了,他們倒是很合作,一個一個把自己盡其所能的描述了一番。

等他們說完了,我忽然覺得驚訝不可置信,他們中間照我來看分成兩類,有一類說「我從前愛玩,不太用功,從現在起,我想要好好讀點書」,另一類說:「我從前就只知道讀書,從現在起我要好好參加些社團,或者去郊遊。」

奇怪的是,兩者都有輕微的追悔和遺憾。

我於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舊事,那時流行一首電影插曲(大約是叫《漁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熱心播唱,我雖小,聽到「月兒彎彎照九州」覺得是可以同意的,卻對其中另一句大為疑惑。

「舅舅,為什麼要唱『小妹妹青春水裡流(或「丟」?不記得了)』呢?」

「因為她是漁家女嘛,漁家女打魚不能上學,當然就浪費青春啦!」

我當時只知道自己心裡立刻不服氣起來,但因年紀太小,不會說理由,不知怎麼吵,只好不說話,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讀中學聽到「春色惱人」,又不死心的去問,春天這麼好,為什麼反而好到令人生惱,別人也答不上來,那討厭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光,暗示春天給人的惱和」性」有關。但事情一定不是這樣的,一定另有一個道理,那道理我隱約知道,卻說不出來。

更大以後,讀《浮士德》,那些埋藏許久的問句都匯攏過來,我隱隱知道那裡有番解釋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對滿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學問,在典籍冊頁的陰影中他乍乍瞥見窗外的四月,歌聲傳來,是慶祝復活節的喧嘩隊伍。那一霎間,他懊悔了,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拋擲了,他以為只要再讓他年輕一次,一切都會改觀。中國元雜劇裡老旦上場照例都要說一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說得淡然而確定,也不知看戲的人驚不驚動),而浮士德卻以靈魂押注,換來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擁有的種種可能」。可憐的浮士德,學究天人,卻不知道生命是一樁太好的東西,好到你無論選擇什麼方式度過,都像是一種浪費。

生命有如一枚神話世界裡的珍珠,出於砂礫,歸於砂礫,晶光瑩潤的只是中間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們顛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這短短的一段嗎?珍珠和生命還有另一個類同之處,那就是你傾家蕩產去買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過來你要拿珍珠換衣換食卻是荒廖的,就連鑲成珠墜掛在美人胸前也是無奈的,無非使兩者合作一場「慢動作的人老珠黃」罷了。珍珠只是它圓燦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無策的看著它,你只能歡喜或喟然——因為你及時趕上了它出於砂礫且必然還原為砂礫之間的這一段燦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執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個不知是由於技術不好或是運氣不好的賭徒,總以為只要再讓他玩一盤,他準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辯的一句話我現在終於懂得該怎麼說了,打漁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擲青春的話,挑柴的女子豈不也是嗎?讀書的名義雖好聽,而令人眼目為之昏耗,脊骨為之佝僂,還不該算是青春的虛擲嗎?此外,一場刻骨的愛情就不算煙雲過眼嗎?一番功名利祿就不算滾滾塵埃嗎?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無論怎麼過都覺浪擲,回頭一看,都要生悔。

「春色惱人」那句話現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應該就是「兵來有將可擋,水來以土能掩」,只要有對策就不怕對方出招。怕就怕在一個人正小小心心的和現實生活斗陣,打成平手之際,忽然陣外冒出一個叫宇宙大化的對手,他斜裡殺出一記叫「春天」的絕招,身為人類的我們真是措手不及。對著排天倒海而來的桃紅柳綠,對著蝕骨的花香,奪魂的陽光,生命的豪奢絕艷怎能不令我們張皇無措,當此之際,真是不做什麼既要懊悔——做了什麼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氣惱跺腳,就是氣在我們無招以對啊!

回頭來想我導師班上的學生,聰明穎悟,卻不免一半為自己的用功後悔,一半為自己的愛玩後悔——只因太年輕啊,只因年輕啊,以為只要換一個方式,一切就扭轉過來而無憾了。孩子們,不是啊,真的不是這樣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連一場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慶節日裡一個孩子手上的氣球,飛了會哭,破了會哭,就連一日日空癟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輕的孩子,連這個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也看不出來嗎?生命是一個大債主,我們怎麼混都是他的積欠戶,既然如此,乾脆寬下心來,來個「債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場「無論做什麼都覺是浪擲」的憾意,何不反過來想想,那麼,也幾乎等於「無論誠懇的做了什麼都不必言悔」,因為你或讀書或玩,或作戰,或打漁,恰恰好就是另一個人歎氣說他遺憾沒做成的。

——然而,是這樣的嗎?不是這樣的嗎?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發職業病做一個把別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師嗎?抑或我仍然只是一個大年輕的蒙童,一個不信不服欲有辯而又語焉不詳的蒙童呢?

 

六、花樹下,我還可以再站一會兒 / 張曉風

風雨並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台北城南有棵樹,名叫魚木,是日本時代種下的。它的祖籍是南美洲。如今長得碩大偉壯,枝繁葉茂,有四層樓那麼高。暮春的時候開一身碗口大的白花,算來也該有八、九十歲了。

2012年四月,我人在台北,花期又至,我照例去探探她。那天落雨,我沒帶傘,心想,也好,細雨霏霏中看花,並且跟花一起淋雨,應該別有一番意趣。花樹位於新生南路的巷子裡,全台北就此一棵。聽說台灣南部也有一棵,但好像花氣人氣都不這麼旺。

有個女子從羅斯福路的方向走來,看見我在雨中癡立看花,她忽然停下步履,將手中一把小傘遞給我,說:

「老師,這傘給你。我,就到家了。」

她雖叫我老師,但我確定她不是我的學生。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拒絕,素昧平生,憑什麼拿人家的傘?

「不用,不用,這雨小小的。」我說。

「沒事的,沒事的,老師,我家真的就到了。真的。我不騙你!」她說得更大聲更急切,顯得益發理直氣壯,簡直一副「你們大家來評評理」的架式。

我忽然驚覺,自己好像必須接受這把傘,這女子是如此善良執著,拒絕她簡直近乎罪惡。而且,她給我傘,背後大概有一段小小的隱情:

這棵全台北唯一的一株魚木,開起來鬧鬧騰騰,花期約莫三個禮拜,平均每天會有一千多人跑來看她。看的人或仰著頭,或猛按快門,或徘徊躑躅,或驚呼連連,誇張他們對此絕美的不能置信。至於情人檔或親子檔則指指點點,細語溫婉,亦看花,亦互看。總之,幾分鐘後,匆忙的看花人輕輕嘆一口氣,在喜悅和悵惘中一一離去。而台北市有四、五百萬人口,每年來看花的人數雖多,也只是三、四萬,算來,看花者應是少數的癡心人。

在巷子裡,在花樹下,癡心人逢癡心人,大概彼此都有一分疼惜。贈傘的女子也許敬我重我,也許疼我憐我,她沒說出口來,但其中自有深意在焉。想來,她應該一向深愛這棵花樹,因而也就順便愛惜在雨中兀立看花的我。

我們都是花下的一時過客,都為一樹的華美芳鬱而震懾而俯首,「風雨並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那天雨愈下愈大,贈傘的女子想必已回到家了。我因手中撐傘,覺得有必要多站一會兒,才對得起贈傘人。此時,薄暮初臨,花瓣紛落,細香微度。環顧四周,來者自來,去者自去,我們都是站在同一棵大樹下驚豔的看花人──在同一個春天。我想,我因而還能再站一會兒,在暮春的花樹下。

⊙後記:

這篇短文,是我三年半前寫給大陸讀者看的,想讓他們多知道一些台北這座老城特殊的風儀樣貌。至於台北市民自己,好像早就已知此景,不勞我多說了。不過,最近亂翻舊作,重睹此一文,遂又想起那年的雨中情節,而那把贈傘,還在我前廊吊著──讓我想起,哎,歲月不居,這竟是一千多天以前的事了!遂把文章重新修改刪補了一番,正式在台灣發表。【聯副電子報 2016/01/28 第525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