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柬埔寨(下)/楊蔚齡

Posted By on 1 月 28, 2019 | 0 comments


我在柬埔寨(下)/楊蔚齡

 

開心的笑,笑得開心,是楊蔚齡服務工作裡最大的報償。 圖/楊蔚齡提供
開心的笑,笑得開心,是楊蔚齡服務工作裡最大的報償。 圖/楊蔚齡提供

 

 

歌者的哭調,敘述了青年離家到泰國打工多年,只有久久託人送給老母親及年幼的孩子一點錢,或一袋米,而他的母親盼望多年卻最終只盼到孩子無法言語的軀體。喪歌停歇之後,擴音器那端接著由一位老道士開始主持募款,為喪家請求村民幫忙,並唱名感謝村民的捐助:「……治喪的功德款,迴向祝福大眾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搭速坤5,000R(合台幣約四十元),搭米理5,000R,爺瑪拉10,000(台幣八十元)……呀,絲蕾娘也來捐款啦,好孩子,捐了2000呢(台幣十五元)。鄉親們啊,文詹興(亡者)女兒的同學也來做功德了,~唉呀,唉呀,玫澎(村長)來啦,功德滿滿啊,玫澎捐了兩萬呢(台幣一百五十元)。感謝~萬分感謝啊……功德滿滿哪……」如上稱呼,按照高棉族傳統,當人們叫出某人名諱時,禮貌上應先冠上稱呼。所以,道士唱的「搭速坤」,「搭」是爺爺,是「速坤爺爺」的意思;不過「爺瑪拉」裡的「爺」是奶奶(或者婆婆),所以是「瑪拉奶奶」。

從唱誦名單聽來,由於村子裡的年輕世代都到了外地打工,老人和小孩最多,所以參與捐贈做功德的人,也以老年人居多,同時基於處境雷同的感同身受情懷,捐獻當下也希望自己的子女在外地工作順利、平安。雖然每一筆捐助款項,金額都不大,但整個報喪、治喪的過程,充滿了鄉民慈善與互助的「功德」氛圍,因為除了一些打工意外事件頻傳,村中總有許多令人措手不及的傷心事發生。例如,「職訓織布班」一個女學生,上課時忽然嘔吐不止、頭痛欲裂,老師緊急帶她到醫院看診,才一天不見,第二天就從村子的擴音器聽到她過世了,原因疑似被帶有狂犬病的野狗咬了,而家人只以傳統的「冷飯加蒜頭」敷在她的傷口上,這位學生當時十二歲,死亡之前,還謹守和老師、同學們約定好的「不隨便曠課」。

總是這樣,這裡每天會有諸多無常的突發事件。因此,報喪歌之後,他們孱弱獨居的母親、或愛滋病童、或受傷癱瘓的青年、或衰弱的產婦,都可能成為我們急難救助的新個案。

 

該波麗大女兒聽到可以去上學,感動地抱住楊蔚齡。 圖/楊蔚齡提供
該波麗大女兒聽到可以去上學,感動地抱住楊蔚齡。 圖/楊蔚齡提供

 

初期的救助工作,雖然是村莊裡挨家挨戶的急難和助學協助,但由於參加他們的儀式,我總喜歡和老人家聊聊這些歌謠以及過去的鄉野傳奇。對於柬埔寨這首報喪歌曲,今年六十五歲的武莎文告訴我,沒有人知道起源於何時,但大家都相信是佛陀傳下來的,且信守奉行。吟唱內容,會從喪者的生平唱起,也有教化功能:「人死去以後,身體就不是自己的,只像外套,當身體器官不再運作時,就都跟自己無關了,眼耳鼻舌身都不再疼痛,髮也不再白、齒也不再落了。」總歸其要意,歌曲雖然訴說的是與家人分離的悲傷,但卻是唱給活著的人聽的,這些喪儀不僅是為死去的人,更是為教育活著的人學習、重視生命的尊貴,體認父母的恩惠,是傳統歌謠的真諦。

莎文回首自己所經歷的紅高棉迫害歷程說:「波布時期,我大概只有二十歲,被從詩是芬下放到馬德望附近。當時剛生孩子,我的嬰兒才一個月便被集中到合作社由老人看管,我被分配去碾米、耕種、用牛糞混合草料製成肥料。」痛苦的回憶讓莎文緊鎖眉頭,她強忍眼淚繼續追憶過往:「當時人民不用金錢,組織合作社,配給食物,分多少就只有吃多少,貴重物品全部被沒收,讓大家一切平等,無富無貧,只分男、女、老、幼工作團,將人民趕到野外,建間茅屋睡了將近四十人,既沒有牆壁,也沒有炊食。這段三年八個月又二十天的痛苦生活,人人都不會忘記。」莎文所追憶的,是現階段四十歲以上柬埔寨人民的共同記憶。

不僅在許多人的回憶裡,我從歷史記錄中,也理解波布時期,既不允許人們信仰神佛、也不遵循道統,和尚被迫還俗,寺廟遭到搗毀的不堪。紅高棉教育下的兒童不認父母,甚至屠殺父母,當時毫無法律、秩序可言,權力就是法律。九◯年代和平之後,西哈奴克國王呼籲並重新振興恢復傳統,重新建築寺廟,也把那些演繹生活倫常的禁忌儀軌,從古老的棕櫚樹葉手抄本裡唱回來。經過多年內戰,和石刻文字記載一樣,寫在棕櫚葉上的一批高棉古代手抄本(manuscripts),在上世紀七◯年代差點面臨「毀滅」之災,近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及法國遠東學院,協助整理及保管這批珍貴文物,讓它完整的保存下來,且已經數位化,現分別收藏在金邊的國家圖書館和各地佛寺,作為研究古高棉歷史的重要記載,特別是宗教儀式和傳統習俗。而今,平民百姓無論貧富貴賤,依循節慶並遵循老人口傳的生活倫常和禁忌過日子,許多差點被遺忘的老故事,也一一回歸成為這個充滿貧病的村子裡,最療癒的精神寄託。

 

楊蔚齡設立的「知風草流浪兒童之家」,不局限於幫助華裔子弟,也收容柬埔寨貧窮無依的...
楊蔚齡設立的「知風草流浪兒童之家」,不局限於幫助華裔子弟,也收容柬埔寨貧窮無依的兒童。 圖/楊蔚齡提供

 

 

敲鑼打鼓救月亮

 

近幾年,天候異常,常有旱季時間過長、水災、風災等現象發生。也因此,我的救助項目,從貧困助學、職業訓練,深入至賑災及喪葬、水井等建設。從參與村民祈福儀軌歷程,也才深刻體認了柬埔寨寺廟的功能,如此強而有力地,支撐著這一個苦難國度裡的苦難靈魂,它不僅彰顯文化象徵,更是普羅大眾的信仰依歸。寺廟大殿壁畫裡,彩繪許多佛陀教化或鄉野傳奇故事。例如,「斯萬羅煞」,他是老人、窮人的守護者,由於父母皆是盲人,無論行乞到哪裡,他都雙肩擔著父母,出外覓得食物時總先孝敬父母,成為後人宣揚孝道的楷模。

柬埔寨的年節,總會串連一些傳奇故事。例如,每年十一月底,是柬國「王船節」。二十世紀以前的舊社會,稻米收成通常以人力打穀,一年只有收穫兩次,十一月或十二月初收割的稻米,稱「早熟穀(輕穀)」。輕穀用來做「扁米」,是王船節重要的祭祀米,在那個沒有冰箱的社會,扁米可以儲藏許久,不怕蟲蝕,因此家家戶戶會將早熟穀曬乾、打成扁米,並加上椰子、香蕉、番薯、芋頭、糖等五穀雜糧,於王船節的月圓子時,點上香、蠟燭,誠心祭拜月亮,向月神乞求來年穀米豐收,衣食無缺、心想事成。此外,拜月亮時,將點亮的蠟燭放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觀看哪一邊流的蠟油多,則象徵這一方的雨水多,也可預知來年雨水及作物收成狀況。

扁米、拜月、賽龍船,是「王船節」的主要儀式,比賽龍船象徵古代戰爭以海軍戰勝鄰國敵人,全靠「月神」保佑。記得去年(2018)一月三十一日,震盪天文學界的「月全食(血月-超級藍色血月)」在台灣時間7:48至11:12登場。當時我在波傑騰村的知風草之家,由於沒有電視,無法收看相關報導。而柬埔寨比台灣慢一個小時,當橘紅的夕陽漸漸褪色,灰幕籠罩天際,月娘尚未升起之際,便有村民咬著耳朵、人心惶惶地準備要「救月亮」。晚上八點多,遠處開始有人零零落落地以鐵鏟敲擊鐵鍋。鍋鏟所發出的不尋常響聲,令我好奇跑到廣場觀望,以為村民在通報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文奇景,沒想到當「半影食始」開始,村中更是陸續響起鍋碗瓢盆的撞擊聲。隨著「初虧、食既」,還有更多村民拿出鐵盆到室外,不斷喊著:「救月亮、救月亮……」接近午夜時分,當月球即將深入地影的「食甚」時刻,幾乎全村動員,家家戶戶在地上放了一盆水、一個鏡子,口中還不斷喊著「救月亮、救月亮……」。不一會兒,寺廟也傳來了鑼聲、鼓聲……許多村民聚集到寺廟,等待和尚念經將香蕉、扁米撒向群眾時,群眾趕緊掀開水布接住施食,大家相信,能接到念過經的扁米或香蕉,要歡喜讚嘆、互相餵食、彼此分享祝福……直到月球「復圓」、「半影食終」,村子裡才終於恢復寧靜,眾人各安其室地回家迎接另一個日常。

這種「救月亮」的風俗,來自民間鄉野傳奇,與華人的「天狗食月」精神意涵雷同,但柬埔寨人「救」得比較激烈。為了解其原由,經多方探究而得到一則非常擬人化的老故事。

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父母生了四個孩子,老大名叫「薄禮必(風)」,老二是「皮崙(雨)」,老三取名「不列阿替(太陽)」,老么就是「不列詹(月亮)」。四個兄弟姊妹,某天去參加宴會,宴會裡各樣食物豐富美味極了,大家盡情享受。風、雨和太陽都吃得很飽,完全沒想到家裡的父母,只有最小的月亮偷偷拿了甜品帶回去給母親。母親看到只有最小的孩子懂得分享,很生氣地罵了其他孩子,說這種行為會被別人討厭。訓斥畢,媽媽祝福月亮,將來在任何地方都能受到祝福、得到幸福。從那天起,當烈日高照、大風狂作、大雨狂灑時刻,人們居然罵聲不斷;熬熱、大水、巨風讓人反感,月亮的溫馨則令人歡喜,尤其月圓時刻更是象徵闔家團圓。四個兄弟姊妹,在面對罵聲或讚美的情境中,因忌妒、怨恨而不相往來。故事的結論是,父母親離世之後的某一天,太陽非常想念妹妹月亮,便急著靠近她,人們擔心太陽的強光會灼傷月亮,於是必須敲擊仗勢,嚇走灼熱的太陽,保護月亮繼續予人溫暖。

柬國農村的老人家,在打穀場上對著月亮為兒孫訴說這個「神話」,從每一代的老人那裡又說給兒孫聽,就如此地傳到現在,2018年初的這場「血月」,我在柬埔寨,仍能與村民「帶著鍋碗瓢盆一同拯救月亮」。此外,按照民間習俗,這種「月蝕」情況,若是發生在白天被稱為「斯色格列(失去亮光),在晚上則稱為「列虎炸詹(天狗吃月)」。此時此刻,若家裡有孩子的應該叫醒孩子,不然孩子會變笨;家裡有種植的應該趕快去打果樹,才能盼到開花結果;懷孕的婦女應該拿個剪刀放在肚子上,不然孩子出生後智商不高。

這種古代傳說,雖然在紅高棉時期曾經被極權瓦解,且根據現代科學已稱其為地球公轉自轉所致,但在我所處的偏鄉村子裡,不論男女老幼,他們還是相信「老人」說得最正確。談及「老人說的」種種,據說舊社會時,老人家在玉米季節種植之前會在腰上纏著整圈樹枝,象徵種植成功豐收,不過已經齒牙脫落的老人則不能纏樹枝,否則玉米種出來不漂亮。還有特別的是,種椰子樹時要讓孩子爬在父親背上,子孫越多越好,椰子才能多產傳子傳孫。雖然現代種植的施肥技術熟成,大部分果實是以肥料改良,但在古老年代,禁忌非常多,有的果園主人怕果子聞到別人味道,嚇得長不出果子,因此不能讓外人進園採食。特別是種桑養蠶的織布人家,女子月經期間或剛生產時更是不能靠近或亂說話,否則養不好、也織不漂亮。

參加了「救月亮」的種種,我總喜歡回到知風草之家的菩提樹下,聽樹葉隨風鼓譟。雖然,我此刻所在的是炎熱的南國,但在每年十二月的季節更替時節,總有幾陣颯颯冷風,會將菩提樹上的黃葉吹落。這棵菩提樹,是十六年前種下的,轉眼枝枒已高聳參天。每個炎炎暑氣中,我總喜歡在菩提樹下,感受那份清涼與禪意。這一陣子,忙碌得忘了時節更替,再到菩提樹下猛然間驚覺,幾日前還熱鬧娑婆、生動搖曳的菩提葉子,竟然悄悄地枯黃、跌落。站在樹下,在它落下最後一片枯葉之前,我了然了生命的奧妙與不尋常,因為從菩提樹已經乾枯的棕色枝幹末端,竟在剎那間冒出了許多小綠芽,又在之後三、兩天,每一個綠芽都張開雙臂,活出完整的一片綠葉,菩提心葉,那麼茂盛地掛在菩提樹的枝枒間,生氣盎然、令人讚嘆。二◯一九年初春,我在柬埔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