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北京的秋天 ⊙ 王童

Posted By on 10 月 31, 2016 | 0 comments


尋找北京的秋天 ⊙ 王童

 北京的秋天是沒有季節的,已到中秋,氣候仍就是濡熱難耐。立秋那天,熟肉店老闆一個勁地喊著:天涼了,要貼秋膘了!可響應的人卻寥寥。因豔陽下,樹仍舊是深綠色的,牆壁仍舊被炙烤得發燙,汗珠不停地從過往行人的汗毛孔裡蒸發出來。女人們露著玉臂嫩足展示著她們誘人的美麗。這不是秋季,是夏日的延伸,是地球變暖迴圈過長的暑天。樓越蓋越高,樓越蓋越多,路加寬了,車擠得多了,熱浪則被淤積在城市的夾層中出不去。從郊區乘車回到城裡,就明顯地感到那股撲面而來的陣陣熱風。城市的高樓阻擋往了涼爽氣流的進入,城裡消費的熱氣尾氣廢氣己將秋高氣爽變得氣悶胸悸。

我一直在尋找著北京的秋色。

我一直在尋找著北京的綠蔭。

那是20年前,那是30年前。北京的秋天是藍的,北京的秋色是殘綠的,北京的秋風是爽的。那時我在北京讀書,那時我的腳步常徜徉在學院路上與秋風絮語。學院路從魏公村到黃莊延至北大、清華一直到頤和園、圓明園。這條路在葳蕤蔥郁的綠蔭裡掩映著北京圖書館,解放軍藝術學院、北京理工大學和農業科學院。在這路的兩側種著茂密如華蓋傘樣的綠色植物。有高大的法國梧桐、槐樹和挺立的鑽天白楊,還有臨著水面的楊柳,楊柳的柳絲拂著湖水的綠波,在秋風中依依。在我的筆記本中,至今還收藏著一片從此地飄落下來的卵型的楊樹葉,這葉子葉脈清晰,葉肉厚實,汁多味潤。多年後,雖然它己變成一片乾燥的闊葉標本,顏色也脫落而去,但仍然凸顯著那沉鬱的生機,此真可謂是一葉知秋了。那時,此處還種有塔型的雪松與形態各異的側柏與龍柏;紫葉李和皂莢穿插其間;白榆、樸樹、廣玉蘭環繞在側。還有矮小的灌木與落葉喬木糾纏在一起,間或伴隨著一些丁香的芳菲在馬路兩側一直延伸至遠遠的玉泉山下。龔自珍曾描繪這京師景致「草木有江東之玉蘭,有蘋婆,有巨松柏,雜華靡靡芬腴。」恰是這一對稱的映照。詩韻深對淺,重對輕、有影對無聲。蜂腰對蝶翅也韻出了景深的遠近。而紅對紫,白對青,漁火對禪燈更是把這一幽處烘托了出來。自然,魚火與禪燈是不存在的,但枝葉中昏黃的路燈與禪音還是有的。在落黃繽紛的楊樹下,蕭瑟秋風吹起煙條雨葉,煞如泉瀉水湧,而我的腳也常常淌著這窸窸窣窣作響的葉溪,去尋找這路邊的一爿小書店。這小書店出售藝術品書籍的店員,是一個穿著藍色花格襯衣、露著雪頸的美麗少婦。她的頭髮高高盤起,襯著一張很有藝術品位的臉。誠如她出售藝術書籍扉頁中的女人畫像那般。在秋色中寫生的我,常常背著畫板或掛著相機到這裡買書,引起了她的注意。以後便常常相視一笑—-倫勃朗的素描與卡許.洛蒂的攝影集就在她的微笑中,讓我購得了。

女人是秋天中的女人。

女人的微笑在碧雲天,黃滿地的風情中融為一體。

離開女人,投身到秋風把風衣掀起一角的路上,軍藝那側有學生吹起的長笛音傳出,悠長的思古之音綿綿而來。在這冥想中,到鄰近的國家圖書館去讀一本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這條路進入林間就涼爽了,因為潮濕,腳下的沙土也硬了。」腦子裡記住這段文字的同時,腳步卻又到了去燕園的路上。這路上的綠蔭把陽光分割開來,錯落有致地漫延著樹影,恍如深深的庭院。這燕園有胡適、林語堂和李大釗及魯迅的遺跡,但我卻轉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質學家的墓旁。在這墓旁有了我的愛情,在這墓旁秋蟬還在鳴叫的竹林裡,細雨泣秋風,藕絲暮色染,黛眉山兩點。我們從這竹林裡又來到未名湖畔,蝴蝶與蜻蜓仍在殘荷上無力地翻飛,秋水倒映著博雅塔把塔簷層層卷起而又隨著水波拉長,恰似八大山人與雷諾瓦的繪畫。我把她的頭髮掀起,她的頭髮像瀑布般從秀臉前掠過,間隙處顯露出眼睛的光澤與肉色的彈性。我凝望著這蕭瑟的未明湖,想起用此水了此殘生的人物:王國維、丁則良、戈麥。詩人戈麥留下的詩句「如果種子不死,就會在土壤中留下。」讓人無時無刻地在尋找著那粒生的種子。而另一位詩人郭小川在離此地百十裡地的團泊窪吟著:「秋風象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團泊窪;」最終,他也在這秋風中剛盼到「文革」結束的天明時,便在煙霧的窒息中煙消雲散了。想到此,我向這湖中扔進了一顆石子,濺起了一圈圈漣漪……

我和她又相跟著來到了那條綠蔭大道上,我們又相跟上了成百上千的師生如同踏青般進行了生命的狂歡,直到那股激情再次被窒息掉。隨之,我們的愛情也被那陣秋風吹散遁去。

若干年後,這條綠蔭大道兩側珍貴的樹木己被無情地砍伐掉了。闃靜的學院路己被開避成了一條商業大街,那爿小書店同那個女店員也跟著消失了。學院路還在,但人們記住的名字卻叫中關村、海龍大廈、北大方正、聯想、電子一條街了。高大的法國梧桐和槐樹已被一旋轉著,稱為去氧核糖核酸的抽象金屬建築物給替代了。這裡秋風秋雲秋光中的藝術學術研究氛圍,也隨著那綠蔭的消失蕩然無存了。路拓寬了,車擠多了,人們蜂擁而至,討價還價的吵鬧聲鼎沸了起來。人們的行動也從從容有度中變得緊張急躁了起來。

現今,北京的秋天來得如此得短暫,進入九月中旬,才漸有了秋的感覺。人們便忙著去踏青、去看香山紅葉,落葉還尚未飄落,秋色就躲進了山凹間,讓冬日接手而來。由此,在這秋冬混雜的季節裡,濃淡深淺的綠色,就常常在雪色中徘徊到春季,或許,這是氣候變異的反應?在季節不甚分明的空間裡,空氣也越來越混濁,有層次的陽光已與煙塵扭成了一團,天際間也變得灰濛濛起來,鉛色的雲團下,研究所的教授開起了公司,北大方正的已故教授王選成了最著名的人物。燕園的學生們也投入到了這商業流中,有促銷維修電腦的,也有當家教和推銷安立產品勤工簡學的。然而,這裡滲透著的那令人難忘的秋色,那秋風落葉的自然色調、藝術和文化濃郁交融的往昔都讓我的記憶揮之不去。

我在尋找著、尋找著樹蔭下那一片片陰涼,尋找著那些珍貴的樹種,尋找著這樹蔭下從那些文化科研機構走出的男男女女,也在尋找著那小書店裡端莊而又美麗的女店員。同時,還在尋找著那已逝去的北京的秋天。

(附:自2008年北奧運會召開之際,首鋼遷出,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的報告稱,去年8月北京奧運會舉行時,北京空氣中的污染物比往年下降了36%。北京金秋的藍天和白雲也越來越離人們近了)。【2011.09.07 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