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春天 ‧ 植物 ‧ 我在書寫

Posted By on 3 月 2, 2023 | 0 comments


2023春天 ‧ 植物 ‧ 我在書寫

壹、植物的相關書寫

作者與作品 說    明
蔡珠兒《南方絳雪》 寫植物和其他名物之事,在時間脈絡中替它們找回記憶與身份。
蔡珠兒《種地書》 作者第一本雜文。隨夫婿搬遷香港,在此落地、種地。作者自喻為農婦,文中呈現種地過程、心情等生活面貌,流露出生命美學觀,文風簡潔素雅。
蔡珠兒《花叢賦語》 將城市植物花草書寫分總相、個別、人類植物學三輯,道出咖啡文明的演化、九層塔的身世及曼陀羅的麻醉功能等,展現其後寫飲食、文化、名物之學的雄心。
凌拂《食野之苹──台灣野地生活》 書名取自《詩經》,寫鄉居與大自然為伍,靜觀蟲魚鳥獸及植物四季的變化的生活,流露對生命的觀照,展現美學的經營
丘彥明《浮生悠悠》 丘彥明與夫婿長住荷蘭,自許是癡迷美感之人,娓娓道出田園種植之蔬果花草與所遇人事,筆調流暢自然,李歐梵稱之為現代版浮生六記。
方梓《采采卷耳》 書名取自《詩經》。寫童年故鄉的親人和食物,以野蔬反映庶民生活,企圖以平凡的蔬菜投射台灣女人的性格為女性發聲,情感真摯溫馨。
閻連科《711號園:北京最後的最後紀念》 描述一個封閉在「711號園」中迷戀自然的「精神病患者」,在大自然中尋求釋放與回歸、憧憬的桃花源社會。「711號園」面臨突然被拆遷的厄運,本書是為紀念這片世外桃源的疾書呼救。
※ 好的作品都有共同的特質,請從以上植物書寫相關作品的說明,找出這種特質。

 

 

貳、閱讀一株有聲、有色、有情、有味的植物——蔡珠兒作品

一、童年記憶裡的植物顏色與氣味

三、四歲時,隨父親遠住花蓮縣木瓜溪上游的「龍溪」小山村,往來交通十分不便,上下山必須以簡易式的纜車「流籠」代步。記憶的扉頁,上午是陽明豔光,中午一到,四周霧氣湧入,入夜後山氣沍寒,多變的氣候伴隨山間花木的肥碩豐美,讓小女孩純真的的幼時記憶,充滿植物的顏色和氣味:

招待所門口的大理花,濃豔得一點燃就要炸烈噴濺開來。坡地上玉粉色和玫瑰 紫的杜鵑,在山色中澆流出透明度不等的紅汁。山窪溼地裡有一大片霞紫色的 高山鳳仙花,亭亭裊裊擎舉著背盞形的花朵,好像互相碰杯祝福。巒大秋海棠 的花粒清瘦纖弱,葉莖枝幹卻飽滿多汁,趴在地下望過去,一片肥嘟嘟的淡綠 色肉腿……(《花叢腹語‧木瓜溪有個綠小孩》,頁 6)

 

二、草木氣味與鄉愁

離開花蓮,過往斷續的記憶,不斷沉澱醞釀,隨著成長印象越加鮮明,最後成為鄉愁:

這必須追溯記憶的源頭,木瓜溪上游那個蓊鬱明媚的山村,新鮮潔白的幼年記憶,像棉花吸水般飽蘸了植物的顏彩與氣味,成為我終生揮之不去的渴慕,最初也是永遠的厚重鄉愁。(《花叢腹語‧木瓜溪有個綠小孩》,頁 7)

 

三、植物氣味、知識與生活記憶

※ 九層香塔 / 蔡珠兒

肥郁濃稠,熱辣溫暖的味道,一下子猛撲過來,幾乎令人難以招架喘不過氣,芳香精油氤氳瀰漫,彷彿無數支看不見的熱舌頭,歡喜親切地吮舐你的感官,這就是九層塔的滋味,如此鮮明特殊不容否認,嗜愛者戀之若狂,厭憎者走避不及。同桌吃一道三杯雞,總有人面帶嫌惡地把那撮香氣四溢的綠葉撥開,鄭重聲明:「我怕這味道!」喜歡的人呢?我讀過一本植物專著,作者以陶醉的口吻形容,光是聞到九層塔的味道,就足以令廚人「陷入如詩一般的狂喜之中」。愛恨涇渭友敵分明,九層塔堪稱是爭議性強烈的植物。

原生於印度及熱帶亞洲的九層塔,早在兩千多年前就開始被人類食用,它的香氣與滋味,深深薰留在諸多古老文明之中,並且衍變歧生爲神聖與邪惡不等的象徵。古印度人尊崇它爲聖草,在法庭起誓時須以九層塔爲證,意義猶如基督教徒把手按在《聖經》上。而印度教徒舉行葬禮前,會在死者身上放一小枝九層塔同葬,據說可以佑護死者,此去黃泉一路平安。

從印度、中亞傳入歐洲後,九層塔也深深擄獲了希臘人與羅馬人的心,地中海與愛琴海文明,千年來把九層塔粗烹精膾,發展爲琳琅滿目各色食點,奇怪的是,既吃它也崇拜,心靈之聖與口腹之俗並行不悖。

據說九層塔是亞歷山大帝東征時,從印度、波斯引入歐洲的,這位熱愛植物學的皇帝,在雄才大略的英雄事業之餘,喜以研究草木自娛,可惜天不假年,卅三歲即與草木同朽,倒是他帶來的九層塔代代繁衍,大大豐富了地中海文明的脾胃與想像。根據希臘傳說,耶穌在墓中復活後,墓旁遍生九層塔,希臘的敎堂,因此在神壇下置放一盆九層塔,並採集其莖葉泡製聖水,藉以增益神性。

到了中世紀,不知道爲什麼,九層塔的神聖性格逐漸泯失,取而代之的是惡名昭彰的迷信流言。那時的歐洲人篤信,九層塔與毒蠍之間有密切的關係,種九層塔的盆底下經常躲有蠍子,而如果把一枝九層塔放在盆底下,不久它就能孵化變成蠍子!一直到十七世紀,還有人認爲如果不小心吸入或聞到九層塔的味道,會引來蠍子在腦中營窠築巢,被寄居者終必中毒發狂而死。魅異的陰影,裊裊纏繞著這棵矮小的植物,即使發出再強烈的香味,也證明不了它的無辜,九層塔被視爲邪惡陰毒的象徵。

到底是冤枉或是榮幸呢?即使在東方,九層塔也充滿了難言的神秘性。從《本草綱目》看來,最晚在一千三百年前,九層塔即已傳入中國,但古人不叫九層塔,叫它香菜、蘭香或羅勒,俗名西王母菜。後梁的陶弘景說,術家方士能「變」出九層塔來,方法是把羊角和馬蹄燒成灰,遍灑在濕地上用腳踩入,不久即可長出九層塔來。「西王母茶」之所以得名,想必與這個玄異色彩濃厚的說法有關。相形之下,李時珍的說法就務實多了,他說九層塔必須在三月下種,要常以魚腥水、米泔水(洗米水)以及泥溝水澆溉,才能長得既香又茂盛。

善於食用九層塔的民族,基本上都具有質地濃郁的文化,敏於恣賞肥美熱烈的官能感,印度菜、南洋菜以及地中海的食譜都是箇中典範。有些民族簡直到了成癮的地步,就以義大利來說吧,九層塔有乾的、鮮的、凍的、粉的、片的、醬的,變化萬端,哪種通心麵該配哪種九層塔,都有火候和品味的講究。其中有種最常用的佩斯多醬(pesto),以九層塔乾葉搗碎成末,再拌以胡桃仁、乳酪及橄欖油 而成,腴肥甘美,大量用於麵點、濃湯及蔬菜中,普及程度有如蠔油之於粵菜或豆瓣醬之於川菜。不過更乾脆的是義式軟酪,切一小片蕃茄,順手摘下窗台上盆栽九層塔的嫩葉,捲裹食之,濃香滑嫩,妙不可言。

這麼富於官能暗示的滋味,當然令人聯想到性與愛情,據說墨西哥有些地方的年輕男女,外出時總要在口袋裡揣一些九層塔,路上若逢異性眼波勾䀹,脈脈含情,就從身上掏出九層塔相贈,算是投桃報李。海地人也深信九層塔對愛情有奇異魔力,因爲他們的愛之女神 Erzulie 身邊總少不了九層塔,就像西方神話中的丘比特離不開弓箭一樣。

然而義大利人眼中的九層塔,就多了一層淒絕之美,因爲民間有個流傳甚廣的故事,描述一對情侶因男人被謀殺而慘遭拆離,女人於是割下愛人的美麗頭顱,深埋在家中栽植的九層塔盆底,終日以豐盈不絕的憂傷情淚滋潤澆溉,九層塔遂愈發觧怒茂盛,芳香襲人。盆底的骨血與盆邊的淚汁,肥沃了它的碧綠芳香,肉體之枯槁與植物之豐 美形成強烈對比,難怪詩人濟慈深受感動,據此本事寫成長詩《伊莎貝拉或一盆九層塔》,盡情發抒這夾綴著粉紅與綠色的黑色愛情悲歌。

和西方相比,中國的九層塔充滿了實用主義的意味,除了一千多年前那個想像力濃厚的「西王母菜」名字,其餘皆與食物或藥用息息相關,也許因爲九層塔太好用了,從頭到腳都有數不盡的食補功能,中國人忙著利用,實在來不及發展衍生什麼神聖、邪惡或愛情的寓意象徵。這也沒什麼不好,撥除了圖騰或引喩的迷霧,直指本性,不是令人更感親切有味嗎?

對很多人,例如我來說,九層塔是台灣的鄉土味道與記憶,民間的食譜除了借它的熱辣芳香,更多時候是取它的藥膳功能。把九層塔嫩葉切碎,用麻油煎蛋食用,可以治腰骨酸疼;九層塔的根曬乾後切片,加米酒燉排骨,既可治風濕,也能促進青少年「轉筋骨」成長發育;這些阿嬤和媽媽熟諳的秘方,構築出我童年中的難忘氣味,只不過當時年少,柔嫩的味蕾實在無法賞識它的激烈性感,趨避惟恐不及。直到成年後在啤酒屋飮啖三杯雞,笙歌嘩笑,燈影迷離,疲憊而麻木的味覺,這才重識了九層塔的魅力,在剎時鮮活起來的口感中,濃烈的芳香,竟也掩不住一絲絲成年人特有的酸澀滋味。

我知道,我已經從塔外爬到塔裡了。

【說明】

這篇文章首先從九層塔「議性強烈」的氣味切入,書寫的風格與九層塔一致,文字濃郁。作者用「肥郁濃稠,熱辣溫暖」以及人們對反應,並透過譬喻:「彷彿無數支看不見的熱舌頭,歡喜親切地吮舐你的感官」、「陷入如詩一般的狂喜之中」,充分凸顯九層塔強烈而特殊的氣味。

其次從歷史與典故的角度九層塔在象徵意義,通過印度、義大利羅馬與東方的宗教、傳說或事例,顯示其神聖性、邪惡性、神祕性。接著再從烹調的角度說明九層塔的烹調與文化相關,極其與愛情的關係。最後回到個人經驗:九層塔是台灣的鄉土味道與記憶」。

從文章中我們可以發現,精采的作品離不開以下三要素:絕佳的描寫力、風的歷史知識,以及個人的經驗與情感。因此,我們除了練習書寫的技巧之外,在課堂上好好學習極其重要,無論是哪一門學科,那些蘊藏在老師的言語中、看似非考試的素材,其實是醞釀作品最豐富的素材寶庫。至於生活經驗,則告訴我們,要能夠「有感」,要能多方接觸,要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一個不能夠熱情溫暖、關懷周遭環境的人,基本上是情味淡泊的,且「文如其人」。

※ 請模仿「九層香塔」第一段,選擇一種植物,描述其氣味。

 

 

四、人格化的植物意象

(一) 孤獨寂寞

※ 獨裁心事 / 蔡珠兒

王蘭開花了。高高挑起孤伶的一根綠枝,密密串生潔白豐碩的花粒,無聊如帶狀荒原的安全島,突然因此放光生色。何其飽滿完美的花啊,可是正吐露出獨裁者內心的孤寂。

王蘭和它的弟兄瓊麻都是獨裁者。王蘭住在城裡,瓊麻盤據野地,可是兩者源自同樣的命脈,同屬龍舌蘭科,原產於墨西哥的瘠沙劣土惡風中,維管束裡流動著相似的騷動與堅韌,經歷世代革命抗爭的結果,遂由鬥士演變成獨裁者了。

對,你一定認得王蘭的,它一逕保持著坪林職訓隊員那樣的平頭,放射狀的劍葉聚成一叢,每支葉片都是一把森利的綠劍,葉尖毫芒畢露,葉色冷冷歛蘊。它是一棵結不出鳳梨的鳳梨樹,蹲踞在車道中、庭園邊,沒有人或動物敢去搖動狎玩——誰會用肉身去餵舐一片劍刃?至於瓊麻更是兇惡,一片葉子可以長得比人還高,片片稜刺密佈,葉葉針鋒相連,人若滾了進去,只怕眞是陷入刀山劍海。只要看軍營四周密植的瓊麻林(它能長到一丈餘高),就能體會龍舌蘭家族的慓悍。龍舌是否能言已不重要,因爲武力是表達得最清楚的語言。

自我防護常導致擁武自重,結果是權力決定意志,獨裁成爲情勢。無堅能摧的王蘭和瓊麻,因此鎖錮在它們的穩固體系中,冷眼橫看人世生態。風吹不動它們堅厚多肉的樹身,鳥獸啃不來那繃得緊硬的葉子,人更不能像採茉莉花一樣,興來就折下一大把或踹上一腳。

相對於人類的獨裁,植物的獨裁是内省式的,「自己獨裁自己」,並不去削砍切刖別的草木。然而即使是這樣的獨裁,也足以產生孤獨寂寞。在那徹底穩固也徹底荒蕪的內裡中,龍舌蘭族常在深夜喃喃自語,甚至昏然夢見自己像腳邊的草花一樣脆弱,釋放出流質的感情。

忍不住的孤寂,於是爆發成一串串珍珠色的花穗,衝破王蘭的平頭,引高眺遠,在風中搖搖顫顫,壓抑不住一切熱情和喜歡。這花有著白色的高華、吊鐘形的嬌貴,的確是自視甚高的獨裁者孕生的。可是它那脆弱、易凋、可喜,分明又和普通的花卉沒有兩樣,充滿平民的瑣碎生機。因爲這串花粒,王蘭揭露了內心世界,獨裁因而得到須臾的救贖。至於王蘭的近親瓊麻,雖然也抽長出一支高高的花桿,可是暗褐的花絲細微模糊,是抒寫不出的寥落,宣洩不出的壓抑。它只好盡量把桿子拉長拉長,在半空中俯視自己的劍葉棘叢,也向遠方打探零星消息。眞是一個可憐的獨裁者。

【說明】

這是一篇思維非常流暢,邏輯相當清晰,形象與特質一致的作品。

王蘭屬龍舌蘭科,原產於墨西哥脊土劣風中,蔡珠兒將之化身成獨裁者,並借墨西哥政治為喻:「維管束裡流動著相似的騷動與堅韌,經歷世代革命抗爭的結果,遂由鬥士演變成獨裁者了」。他以擬人的文字寫道:「自我防護常導致擁武自重,結果是權力決定意志,獨裁成爲情勢。無堅能摧的王蘭和瓊麻,因此鎖錮在它們的穩固體系中,冷眼橫看人世生態。」,並又更進一步說:「相對於人類的獨裁,植物的獨裁是内省式的,「自己獨裁自己」,並不去削砍切刖別的草木。然而即使是這樣的獨裁,也足以產生孤獨寂寞。」從「沒有人或動物敢去搖動狎玩」的姿態導出獨裁者的形象,然而,所謂「高處不勝寒」,因此便呈現「孤獨寂寞」的意象。

最後寫花還是上承「孤寂的意象」,寫「忍不住的孤寂,於是爆發成一串串珍珠色的花穗」,生命至此看似得到救贖,然而強與弱往往共生,王者與平民並存,這人類世界的現象悄悄被移植到王蘭身上,而人生的反思油然而生,不言而喻。思維非常流暢,邏輯相當清晰。

 

(二) 強韌熱情

※ 乞食碗 / 蔡珠兒

我工作的地方花不香鳥不語,只有高壓電圍牆上偶爾還爬著絲瓜的綠藤;匆匆在冷硬的大樓間穿梭,日子久了,人也變得有點無情無義。但是在門房附近的一塊小花壇上,卻很難得地長滿一層綠汪汪的植物,也許因爲附近出入的警衛或司機,三不五時會把殘茶什麼的倒在花壇裡,這群綠色的小傢伙長得不錯,天氣暖的時候尤其油綠欲滴。它叫乞食碗。

屬於繖形科,和蘿蔔、芹菜都是一家人的乞食碗,看起來很像俗稱香菜的芫荽,長著圓掌狀的葉子,邊緣有深深淺淺的裂痕,靠近葉柄的地方裂得最深,以前的人覺得這很像一只乞丐用的破碗,所以取了這名字。它的個子矮小軟弱,一大叢匍匐在地上簇生著,但經常密密實實把地面蓋滿了,有如織上一條毯,但有毯面所不能及的生動光澤。

每天上班的時候,都看到乞食碗拚命在生長,雖然身子矮小,但還是慎重其事地捧著那只破碗,擎得高高的、很敬業地在那裡乞食。乞食市區裡落寞的陽光,乞食拌著油墨味的二氧化碳,乞食資訊的碎末餘屑,乞食大樓縫裡幽冷的月光。

乞食是高尚人不做的事,因爲不能站得太高,而且需要大量的求生熱情。就憑著這種熱情和意志,乞食碗四處打天下,果然縱橫熱帶與溫帶兩大地理區,蔓生在中國、日本、印尼、澳洲、東非等地,形成一股欣欣向榮的丐幫勢力,坦蕩高尙地在各地沿門托鉢。除了我工作所在地的那個小花壇以外,台灣全省較爲陰濕的地方,也都是乞食碗的生長版圖,樹蔭山背的湫隘(ㄐㄧㄠˇ ㄞˋ)角落,經常可以看到乞食碗長成一小窪綠原,怡然自得舉著小小的碗口,傾接日月雨露,承載光陰流轉。

每天走過乞食碗的身邊,漸漸發生一種錯覺:我也是一只乞食碗吶,把自己端過來端過去,但總是學不好索討的技巧,每一道挹注下來的點滴,其實都從碗邊的裂縫流失掉了,沒有累積,更談不上醞釀發酵,在這個論件決定計酬的生產線,我算是一個拙劣的乞丐呢,可能還不夠格加入同業公會。那道神秘的裂縫因而一直延伸,像拉鍊一般愈拉愈長,揭開了存在的黑洞狀態。我不只是乞食碗,我已經縮小變形,跌入碗中而且順勢從破隙裡漏出去了。

但據說乞丐在台灣已經沒落了。我爬起來拍拍屁股,狡猾地對地上的小東西擠擠眼。誰說的?我每天都看到很多乞丐打扮得體體面面,捂著心裡的那道裂口,沒事人一樣走來走去。

 

(三) 虛無蒼涼

那些芒花都瘋了……和季風熱絡親吻招呼,弄得一頭散亂,滿山飛蓬。愈是如此,它們愈發高昂……它們的心底翻轉錯亂,不斷營釀出一種啾啾咄咄的異聲,它們披著亂髮,無數隻赤紅的眼睛,睽睽瞪視……它們佔據山坡、奪掠平原、攻取台地,恣意生長,經常和路人比高,也偶爾放肆舐咬人類的裸膚。(《花叢腹語‧芒花荒原》,頁 94)

渴望蕭條寂寞,渴望虛無蒼涼。芒花的意象嵌入眾人的心田,於是集體潛意識裡,遂共同開出更多的荒原。(《花叢腹語‧芒花荒原》,頁 95)

 

(四) 容忍柔順

【茄苳】

別名重陽木,葉形寬厚,樹身呈圓傘狀,為優良的行道遮蔭樹,木材可作建築材料,葉與果實皆可食用,「茄苳雞」即為一例。

民國七十八年間捷運動工,北市愛國西路的茄苳樹橫遭斫取,雖有部分移植至大度路一帶,但存活的情況並不甚好。

※ 樹殤 / 蔡珠兒

他們要砍去愛國西路的茄冬樹,砍去這個城市最茂盛的回憶。生存就是這樣一件無奈的事,優勢的一方可以強橫決定衝突的結果。所以他們認爲茄冬影響了市民的地下路權,他們又挑剔茄冬的釋氧量太少,根本對台北沒有好處。總之,爲了建設、爲了進步,犧牲這些樹絕對是必要而且合理的。

植物永遠是沉默的,申說不出人類文明的詭異文法。往地下深深紮根,是它天經地義的生存方式,然而現在這竟侵犯了人;百年來它篤行綠色植物的天職,與這個城市吻舐共存,廝磨了體積難以計算的氣息,現在竟有人要翻臉,要計較這些老傢伙的肺活量……。

它們因爲不明白,所以不抗拒;它們也因爲大洞悉自然的律理,所以沉默柔順。三月陽春,舊葉脫盡後,瑩亮的新葉鑽了出來,無色無香的花串也披滿葉間。在四時不息的運轉裡,抽芽長葉、結苞開花,是一件多麼尊貴的要事。粗駁的百年枝幹上,片片柔美的綠葉迎風微颺,被陽光析濾出純淨的綠晶,綠羽似的花串輕輕揮動。這是茄冬們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

可是生機與殺機在遠方同時奔來,隱隱鬱鬱的憂容爬上它們的老臉和新顏。在軟拂的風中,它們嗡嗡喁喁,低聲討論著前途,交相猜測安慰。路邊川流而過的車裡,偶爾射來一絲憐惜的神色,飄過一向沒有上下文的感慨,可是很快就平靜了。再過一陣子,這些老傢伙就要被人從溫暖安靜的地底下剖挖出來,斬肢去脛後,移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然後因爲耗損、內傷,或者鄉愁,可能再也活不下去了。在路人與車陣的視線裡,茄冬的綠色印象很快就會薄淡了。但是在土地與年代的記憶裡,茄冬的根系已經糾纏得那樣深密。老屋的壁角、小鎮的雜貨店前、農會的門口、大水溝的旁邊……,有人煙的地方就有茄冬,有茄冬就有四時的綠蔭,遮護著屋宇和過日子的人群。它一貫是那麼好性子,不挑不撿、素樸、容忍,悠悠生落著歲月。

時代的巨輪輾過茄冬,輾過我們,生命也許碎裂了,回憶卻拓印下來。

 

(五) 野性

變成植物的野鴨椿,遺留了鳥的大量野性,每年照例要發作一次,囂鬧得秋風都燥熱起來,混亂地撲打在夕陽的頰上,把野鴨椿樹頭那種不懷好意的奼紅,糊弄暈染得到處都是。每一枚肉黏黏的紅色蓇葖果,都緊緊咬著幾粒賊黑黑的種子,既像烏溜溜瞄來瞄去的眼睛,也像反唇相稽露出不屑牙齒。……低低的嘲諷和無頻率的狂皡夾雜在一起,被風吹亂成一片嗡嗡不清的聲浪(《花叢腹語‧野鴉椿》頁 162-163)

 「空氣中果真充滿了群鴉飛過麥田的氣息,這是一場向諸神狠狠抗議的野性祭典」、「每年深秋時一串串鮮赤淋漓的紅果,分明是感念身世的椎心泣血」(《花叢腹語‧野鴉椿》,頁 162)。

 

(六) 生命的圓滿與殘缺

矛盾的是,桃花像櫻花,其絕美極致,不在於夭夭灼灼,怡情悅目,反在於生死蒼茫,由盛而衰,當落英繽紛,亂紅如雨,原本輕薄的審美,和時空發生撞擊,遂轉為深厚沉鬱,說是賞花,定睛端詳,卻乍見生命真相。(《種地書‧桃 花與中文》,頁 55)

 千日紅是存心要和時間抗爭的花,可是它的方式多麼巧妙。先以爛漫神情,撇開時間的注視;復以堅韌充滿信心的質地,面對時間的籠罩。……趁紅得好時摘下它,它會懵懵懂懂,毫不自知地紅下去,雖然變乾變輕了……就此封閉在青春極盛期中,竟那麼輕易跳過生與死的關卡。(《花叢腹語‧千日紅顏》,頁70-71)

※ 茄苳樹是學校與周遭常見的樹種,請嘗試觀察,並寫下你對他的印象。

 

 

 

 

 

(七)順應自然,觀照收成

【水黃皮】

別名九重吹、水流豆,半落葉性的喬木,每年春秋兩季開花,淡紫色的蝶形小花密串成簇,旋即紛紛飄落於地,淹地盈足,花謝後會結出木質的刀狀莢果。

※ 落花癲 / 蔡珠兒

不知道你們怎麼想,我覺得本市的水黃皮樹都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你沒聽過她們午後的哭嚎嗎,那眞是要命,哭得咳嗽哭得休克,哭得陽光都碎裂滿地,走過樹下的人都被抹了一身的眼淚鼻涕,但還是很忍心地踩著淚漬繼續趕路。

你說你沒看過水黃皮的眼淚?快別傻了,這是本市秋季的精神象徵之一,在新公園銅牛邊的晨間迪斯可舞場上,就躺著一灘灘乾涸的、淡紫色的,並且有一點點屍味的哭聲。

是誰給水黃皮取了這個刁滑的名字?明明是好端端的一棵綠樹紫花,怎不叫紫葳、紫蕤或者紫瑰什麼的,偏偏湊了這完全不搭軋的三個字。我認爲,這就是水黃皮罹患精神分裂症的濫觴:實在太不像,不要說別人記不住她的名字,連她自己也記不清說不明白,基於長期的恐慌與猜臆,她輕易具有了錯亂的能力。

她們平常倒還好,綠悠悠地聚在一起,莫名所以地發笑,神經兮兮地竊竊私語,但誰都沒聽懂對方在說什麼。一到春秋季節,病就像山洪一樣漲發起來,喁喁的私語逐漸變成訇訇(ㄏㄨㄥ ㄏㄨㄥ,形容巨大聲響)的囂叫,身體軀幹上則暴生出團團簇簇的花粒。開花,這是數億年來潛藏在植物體內深處的秘密,是每一棵樹血脈償張向自然討取生存的本能,但是水黃皮的「開花法則」被分裂了,她不能自已地哭叫,昏頭脹腦,她竟然弄不清自己到底正在盛放或是正在凋零?

一邊從身體裡分泌出米粒似的花蕊,一邊又呸口香糖一般地唾吐到地上,這種行徑何其瘋狂,難怪花季時我從樹下走過,都不忘打傘戒備,順便還可遮擋她們漫天的哭聲,因爲聽久了令人疑心是笑聲。

每一棵水黃皮樹,都構成一灘淡紫色的、黏膩頹廢的淚沼。在剛形成時,淚沼是新鮮有彈性的,淚落時的哭吟還餘韻嫚嫚。然而悲傷是禁不起考驗的,太陽曝曬,腳步踐踏,泥土混雜,紫色髒糊了,老邁了,淚沼也開始豢養煩人的蟲蟻,痛苦終於變成難堪,這眞是要命。

我認識一個老獸醫,發願要治癒公園裡所有的水黃皮,要讓花粒不再撲通撲通往下掉,可以好好兒地舒展美麗的蝶形臉龐。至於老獸醫爲什麽撈過界對水黃皮一往情深,他偷偷告訴我,因爲他從小就夢想要養一隻紫色的、會哭叫的動物。對他來說,水黃皮就是這隻動物:紫色的,會傷心掉淚,精神上嚴重依賴。他採取精神分析法,躺在樹下的鐵椅上,諄諄善誘,希望重拾水黃皮的本性,但是有一天,他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病患。

有人把水黃皮的分裂症狀,歸咎於本市高度的文明萎縮,但公園路燈管理處和文建會都鄭重否認。不過,我倒從他們那裡打聽來一個偏方:自認爲有精神分裂初步症狀的人,如果月圓之夜在水黃皮樹下守候,淋它一晚紫色淚雨,據說就神定心寧,此後嘻笑如常。

 

五、閱讀以下作品,找出作品中的植物所呈現的人格特質,並畫出相關文字

1.【炮仗花】

原產巴西的常綠爬藤,別名「黃金珊瑚」,葉為光滑鬱綠的羽狀複葉,花似長筒狀小鞭炮,深橘色極其耀眼,常栽植於花棚或門牆上。

※ 劈哩啪啦 / 蔡珠兒

劈劈啪啪,畢畢剝剝,什麼東西一路炸過去,吵得我整夜沒睡好,一再被烈焰閃光驚魘。天亮後推窗一看,夢裡纏人的光焰突然迸現,碎金的顔彩大量奔流到眼中。啊呀,新種的炮仗花開了滿滿一陽台,鼓脹的花球撑開了深綠的莖藤,艷橙的色澤遍地流竄,照得我眼睛刺痛,臉頰生光。

於是我有了新的光源和音響。

只要借得一絲天光,炮仗花就燃起來了,愈開愈來勁,鮮亮的花光貫穿厚厚的窗簾,毫無忌憚在我臉上搔爬翻滾,捂住了棉被依然透進來,花光的末鬚像一雙雙靈活細腳,在被子裡踢彈蹦跳,撞得我幾乎要暈過去,卻又被花開的炸聲吵醒了。

炮仗花大部分發出單純的迸裂聲,偶爾來上數蕊並放、連珠砲似的噠噠,後來好像開出興味來,逐漸發展出沖天炮、水鴛鴦、大龍炮一般的實驗性音響,但那尖細的尾音總是學不像,聽來遂成哭笑不得的樣子。有一天我被驚得從睡夢中站起來,因爲這些炮仗花竟然模擬起打擊樂來了!

小孩玩得高興,會進入一種半瘋狂的狀態,植物開花也是。我的炮仗花已經登堂入室,在房子裡開得一塌糊塗,到處都盤結著它的藤鬚,勾織著它的綠葉,鋪掛著它那比燈芯小卻比燈炮亮的花。它還在不同質地的家具上,繼續進行「爆破實驗」:地毯上聽來像定音鼓,木桌上有大提琴的效果,玻璃上則像小鈸。因此我在家要戴上太陽眼鏡(以免曬痛了眼),要穿上長統靴子(以免絆倒),還要戴上耳罩。

雖然如此,我還是不以爲苦。因爲每天老遠就可以看見我的斗室隱隱放光,照亮灰暗天空下的一條街隅。有一株奇異的寵物正在那裡等我回去。不騙你,有時候我開門吹口哨,還眞可以聽到它應答的爆裂聲哩!

可是正如你預料的,終於出問題了,鄰居受不了光害和噪音,去告了我一狀。環保局來查的人進屋就嚇了一大跳,趕緊把我推給衛生局,衛生局又把我轉給社會局。周遊各局的下場,他們得到四點毫無邏輯關係的結論:1花不會發光。2因此花也不可能發出聲音。3所謂的光線和噪音,一定是我的幻想和不能自制的行爲。4還是要把屋裡的花清除乾淨,以利健康,並杜悠悠之口。

我下定決心,砍向花根的一剎那,所有畢剝聲都靜止下來,可是我聽到自己慘叫一聲。好像有人揪著我細長的神經幹,要拔出整株神經的那種痛。鮮橙的花光,忽爾都黯淡下來,可是黑暗之中,朵朵金花還在眈眈注視。於是我突然雪亮明白,這些鬧人的花,根本是我自己那綿綿密密、無時或已、忽起倏滅、騷擾動蕩的無數慾望。光起聲落,聲寂光夭。除非我鏟盡所有的神經纖維,這些花才會真正安靜下來。

 

2.【木棉】

原產於印度的大喬木,每年初春葉片落盡後開花,五瓣的肉質大花滿綴枝頭,極為壯麗豐美,色澤則有深淺不等之朱橙、梅紅或熟肉色。四、五月間蒴果成熟,會爆彈出帶種子的 輕盈棉絮,滿城粘連翻飛。

※ 三月革命 / 蔡珠兒

貯存了一冬的心思,被木棉在一夜之間燒了個精光,於是我們只好面面相觑,踩著心事的餘燼,胡亂在街頭彳亍來彳亍去。木棉一路燒過去,烈焰烘烤著空氣,從半空罩落下來,烘得人耳根發熱,心緒昏庸。沒人想說話。

樹身裂開了一千張嘴,吐出一朵朵火舌,向天空咄咄驚呼,彷彿乍見宇宙之謎的白痴。激越的呼聲,被滿城車子輾成碎片,和黏黏的雨攪在一起。激越的呼聲,被駘蕩輕狂的春風澌溶了,變成一堆柔軟的,沒有意義的呢喃,以致上達天聽時,被天使摒在門外。

就因爲痛心吧,落盡肉身一般的綠葉後,木棉只剩下嶙峋的骨骼,卻還是伸出鷹鷲一樣的爪,奮力向天空刨抓。抓得指節都突出,風吹來格格作響。抓得鮮血都进了出來,炸成一朵朵肥怒的大花。大花掙紅了臉,威武逼視蒼穹,繼續向天空要答案。

用整個冬天養馴的憂傷,被木棉的血染成朱琉色,在陽光下攤成一張透明的影子。從這影子上走過,可以聽到微微搏動的心音,這是一個冬天沒有養好傷、現在還很瘸的心。忽然,一朵木棉血花摔下來,狠狠撞在心口上,重得像顆塗色的鉛球,足以讓人腦震盪。有裂口的心被打得愣住了,要粉碎成多少片才夠回應這個撞擊?

算了,索性裝傻或者忘記,畢竟只是一朵花嘛。心念一轉,還是在樹下曬太陽,用陽光金黃的絲線,一針針繡補傷口。

火熾的花們鬧了一天,到夜裡都困乏了,挨不住沉沉睡去。白天驚呼的口沫還沾在頰邊,可是鮮烈的容顔卻被夜色墨染了,成爲魅異的玄藍色,彷彿死去的血。在黑夜亙古的、圓渾的催眠裡,木棉睡得失去知覺,有幾朵還咕咚跌下樹。我們曾經以爲這就是結局,這些熱情的縱火狂、騷動不安的天才,在歷經一場無謂的革命,恣灑勇壯的悲劇精神後,終於甘心沉沉睡去。

可是天一亮,借得陽光的精魂,這些樹上的血又復甦了,竄流出滿城的火光花影,趁暗悄悄孕生的花蕾,榴彈一般密密排比簇列,被 熱空氣烤得滋滋作響,隨時可能进炸。

我們不是沒有設想過,如果揣著這顆有裂口的心打樹下走過,恰好被炸個正著呢?可是悲劇在城裡到處潛伏,心的碎片俯拾皆是。對於危機,最好的處理是遺忘。所以行經木棉樹下,我們最常說:「呀,又忘了把心帶出來了!」就讓木棉的熱氣呼在機械的皮囊,就讓木棉的血滴在眼神空洞的臉上。

 

※ 木棉花 / 張曉風

所有開花的樹看來該是女性的,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

木棉樹又幹又皺,不知為什麼,它竟結出那麼雷白柔軟的木棉,並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優美風度,緩緩地自枝頭飄落。

木棉花大得駭人,是一種耀眼的橘的紅色,開的時候連一片葉子的襯托都不要,像一碗紅麴酒,斟在粗陶碗裏,火烈烈地,有一種不講理的的架勢,卻很美。

樹枝也許是乾得狠了,根根都麻縐著,像一隻曲張的手——肱是乾的,臂是乾的,聯手肘手腕手指頭和手指甲都是乾的——向天空討求著什麼,撕抓些什麼。而乾到極點時,樹枚爆開了,木棉花幾乎就像是從乾裂的傷口裏吐出來的火焰。

木棉花常常長得極高,那年在廣州初見木棉樹,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年紀特別小,總覺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種樹了,廣東人叫它英雄樹。初夏的公園裏,我們疲於奔命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也許幾丈高的樹對我們是太高了些,竟覺得每團木棉都是晴空上折翼的雲。

木棉落後,木棉樹的葉子便逐日濃密起來,木棉樹終於變行平凡了,大家也都安下一顆心,至少在明春以前,在綠葉的掩覆下,它不會再暴露那種讓人焦灼的奇異的美了。

 

3.【流蘇】

多年生的落葉小喬木,春季盛綻滿樹小白花,花瓣四裂呈十字形,清香撲人,遠望如雪。桃園南崁溪和角板山一帶有野生樹,台大校園亦有數株。

※ 流蘇,醉瞇瞇 / 蔡珠兒

流蘇果然是白的,張愛玲沒有騙范柳原。但是未免也太白了一些,一枚枚雪豔豔的,小米粒似的醉眼,在樹頭瞇瞇笑。花枝花骨都沒有血管,暗地裡互相絞來扭去,恨不得做成最怪異的鋼管造形,把才出芽的嫩葉都看傻了。一陣風撲來斥喝,瞇瞇笑的醉眼沒站穩,翻身墮入十丈紅塵,鋪就一層綿厚的白絮,撞碎許多冷豔純潔的眼神。來樹下打盹歇腿的雀子,冷不防還要被一道高貴冷漠的斜視嚇醒。

每年流蘇開花的時候,那個反穿名牌内衣褲的瘋子就又來了。繞樹三匝,撈起滿地落花往臉上一陣亂擦,惹得香氣四溢,衆花瞪眼結舌。「白的呀,我也是白的呀,跟你們一樣白。」流蘇瘋子最愛順手拉住從動物館走出來的人,要人家解剖他:「看看我的心——哪,快動手,這樣的心你找不到哦。」

白到最高點的時候,流蘇花就有一種荒誕的幽默感。「它是如此高華/清新無瑕/十字花瓣虔誠默念聖典……..」登在校刊上的這首詩,流蘇瘋子據說很不欣賞,每天氣鼓鼓地站在樹下辯解:「……它不是神聖,是無辜啦。你們都錯了。」然而不管神聖、高華還是無辜,流蘇白胖的花球,一咕嘟一咕嘟拚命冒出來,而且簡直是無恥地生殖交媾起來,混亂的蜂、歇斯底里的蝶,在螢白的樹頭交織盤旋,罩下一層嗡嗡作響的金色紗霧。雪艷的流蘇,醉眼瞇得更厲害,香氣簡直要脹破出來。

「我就是這麼潔白,這麼纖細,這麼無辜。」流蘇瘋子有一晚脫下褲子,高高騎在樹頂上,喳喳呼呼、嘮嘮叨叨的也不知說些什麼,後來還是一個教拉丁文的修女看見了嫌討厭,這才跟校警合力把他扯下來。被接走之前,瘋子還記得把褲子反穿好,然後說了前面這句話:「我就是這麼潔白,這麼纖細,這麼無辜。」後來這句話很快在校園裡流行起來,而且都很惡意地用大舌頭說。

春天的酵素在賣力催轉生機,春天的黴菌也在偷吃腐屍,盈眼雪白的流蘇,在自己的風華裡睡著了,一場夜雨醒來,酸冷的雨滴進樹心,一切變得旣荒謬又眞實。抖一抖零亂的雨珠殘瓣,流蘇突然異想天開,想要解剖那個瘋子還有他的無辜,這個心事不巧被一隻好事的烏猜出來了,從此就到處學舌,聽得樹們疲倦不已。

 

※ 流蘇與《詩經》/ 張曉風

三月裏的一個早晨,我到台大去聽演講,講的是「詞與畫」。

聽完演講,我穿過滿屋子的「權威」,匆匆走出,驚訝於十一點的陽光柔美得那樣無缺無憾——但也許完美也是一種缺憾,竟至讓人憂愁起來。

而方才幻燈片上的山水忽然之間都遙遠了,那些絹,那些畫紙的顏色都黯淡如一盒久置的香。只有眼前的景致那樣真切地逼來,直把我逼到一棵開滿小白花的樹前,一個植物系的女孩子走過,對我說:「這花,叫流蘇。」

那花極纖細,連香氣也是纖細的,風一過,地上就添上一層纖纖細細的白,但不知怎的,樹上的花卻也不見少。對一切單薄柔弱的美我都心疼著,總擔心他們在下一秒鐘就不存在了,匆忙的校園裏,誰肯為那些粉簌簌的小花駐足呢?

我不太喜歡「流蘇」空虛名字,聽來仿佛那些都是垂掛著的,其實那些花全向上開著,每一朵都開成輕揚上舉的十字形——我喜歡十字花科的花,那樣簡單地交叉的四個瓣,每一瓣之間都是最規矩的九十度,有一種古樸誠懇的美——像一部四言的《詩經》。

如果要我給那棵花樹取一個名字,我就要叫它詩經,它有一樹美麗的四言。

 

4.【魚木】

魚木的英文名稱叫作「Spider tree」,開白花,凋謝前花色轉黃。臺灣有兩種魚木,一是原生的臺灣魚木,另一是外來的魚木。溫州街的魚木為民國六十年左右臺電員工在辦公室搬來此處時所種,植株為馬紹爾群島所贈,經過了約半世紀,如今已高達約六層樓高。

※ 花樹下,我還可以再站一會兒 / 張曉風 / 聯副電子報 2016/01/28 第5258期

風雨並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台北城南有棵樹,名叫魚木,是日本時代種下的。它的祖籍是南美洲。如今長得碩大偉壯,枝繁葉茂,有四層樓那麼高。暮春的時候開一身碗口大的白花,算來也該有八、九十歲了。

2012年四月,我人在台北,花期又至,我照例去探探她。那天落雨,我沒帶傘,心想,也好,細雨霏霏中看花,並且跟花一起淋雨,應該別有一番意趣。花樹位於新生南路的巷子裡,全台北就此一棵。聽說台灣南部也有一棵,但好像花氣人氣都不這麼旺。

有個女子從羅斯福路的方向走來,看見我在雨中癡立看花,她忽然停下步履,將手中一把小傘遞給我,說:

「老師,這傘給你。我,就到家了。」

她雖叫我老師,但我確定她不是我的學生。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拒絕,素昧平生,憑什麼拿人家的傘?

「不用,不用,這雨小小的。」我說。

「沒事的,沒事的,老師,我家真的就到了。真的。我不騙你!」她說得更大聲更急切,顯得益發理直氣壯,簡直一副「你們大家來評評理」的架式。

我忽然驚覺,自己好像必須接受這把傘,這女子是如此善良執著,拒絕她簡直近乎罪惡。而且,她給我傘,背後大概有一段小小的隱情:

這棵全台北唯一的一株魚木,開起來鬧鬧騰騰,花期約莫三個禮拜,平均每天會有一千多人跑來看她。看的人或仰著頭,或猛按快門,或徘徊躑躅,或驚呼連連,誇張他們對此絕美的不能置信。至於情人檔或親子檔則指指點點,細語溫婉,亦看花,亦互看。總之,幾分鐘後,匆忙的看花人輕輕嘆一口氣,在喜悅和悵惘中一一離去。而台北市有四、五百萬人口,每年來看花的人數雖多,也只是三、四萬,算來,看花者應是少數的癡心人。

在巷子裡,在花樹下,癡心人逢癡心人,大概彼此都有一分疼惜。贈傘的女子也許敬我重我,也許疼我憐我,她沒說出口來,但其中自有深意在焉。想來,她應該一向深愛這棵花樹,因而也就順便愛惜在雨中兀立看花的我。

我們都是花下的一時過客,都為一樹的華美芳鬱而震懾而俯首,「風雨並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那天雨愈下愈大,贈傘的女子想必已回到家了。我因手中撐傘,覺得有必要多站一會兒,才對得起贈傘人。此時,薄暮初臨,花瓣紛落,細香微度。環顧四周,來者自來,去者自去,我們都是站在同一棵大樹下驚豔的看花人──在同一個春天。我想,我因而還能再站一會兒,在暮春的花樹下。

⊙後記:

這篇短文,是我三年半前寫給大陸讀者看的,想讓他們多知道一些台北這座老城特殊的風儀樣貌。至於台北市民自己,好像早就已知此景,不勞我多說了。不過,最近亂翻舊作,重睹此一文,遂又想起那年的雨中情節,而那把贈傘,還在我前廊吊著──讓我想起,哎,歲月不居,這竟是一千多天以前的事了!遂把文章重新修改刪補了一番,正式在台灣發表。

 

5.【桐花】

※ 不知有花 / 張曉風

那時候,是五月,桐花在一夜之間,攻佔了所有的山頭。歷史或者是由一個一個的英雄豪傑疊成的,但歲月——歲月對我而言是花和花的禪讓所締造的。

桐花極白,極矜持,花心卻又洩露些許微紅。我和我的朋友都認定這花有點詭秘——平日守口如瓶,一旦花開,則所向披靡,燦如一片低飛的雲。

車子停在一個小客家山村,走過紫蘇茂盛的小徑,我們站在高大的桐樹下。山路上落滿白花,每一塊石頭都因花罩而極盡溫柔,仿佛戰馬一旦披上了繡帔,也可以供女人騎乘。

而陽光那麼好,像一種叫“桂花蜜釀”的酒,人走到林子深處,不免歎息氣短,對著這驚心動魄的手筆感到無能為力,強大的美有時令人虛脫。

忽然有個婦人行來,赭紅的皮膚特別像那一帶泥土的色調。

「你們來找人?」

「我們——來看花。」

「花?」婦人匆匆往前趕路,一面丟下一句,「哪有花?」

由於她並不在求答案,我們也噤然不知如何接腔,只是相顧愕然,如此滿山滿林撲面迎鼻的桐花,她居然問我們「哪有花——」。

但風過處花落如雨,似乎也並不反對她的說法。忽然,我懂了,這是她的家,這前山后山的桐樹是他們的農作物,是大型的莊稼。而農人對他們的花,一向是視而不見的。在他們看來,玫瑰是花,劍蘭是花,菊是花,至於稻花桐花,那是不算的。

使我們為之絕倒發癡的花,她竟可以擔著水夷然走過千遍,並且說:

「花?哪有花?」

我想起少年時游獅頭山,站在庵前看晚霞落日,只覺如萬豔爭流競渡,一片西天華美到幾乎受傷的地步,忍不住返身對行過的老尼說:

「快看那落日!」

她安靜垂眉道:

「天天都是這樣的!」

事隔二十年,這山村女子的口氣,同那老尼竟如此相似,我不禁暗暗嫉妒起來。

不為花而目醉神迷、驚愕歎息的,才是花的主人吧!對那大聲地問我「花?哪有花?」的山村婦人而言,花是樹的一部分,樹是山林的一部分,山林是生活的一部分,而生活是渾然大化的一部分。她與花可以像山與雲,相親相融而不相知。

年年桐花開的時候,我總想起那婦人,步過花潮花汐而不知有花的婦人,並且暗暗嫉妒。

我們的生活中,花木圍繞,王家祥在〈遇見一株樹〉裡說:「有時候,遇見一株美麗的樹的心情無法確切形容,但我知道我必是非常的歡喜。如此生活的微末細枝,激盪我心情的能量卻是相當巨大的。」春天繁花照眼的景象,給予詩人、散文家深刻的印象,2023年春天,走過台北街道,繽紛花影是否也曾讓你停駐腳步?請用一篇散文,寫下你遇見美麗的心情。

一、 請先介紹植物:如果可以的話,請模仿蔡珠兒〈九層香塔〉書寫相關的文化典故。
二、 請為此植物造象:手繪或以電腦處理(請注意藝術設計,勿只是貼上圖片)
三、 寫一篇結構完整的散文,文長600字以上(請以投稿為目的)。
四、 繳交時間:112 年 3 月 13 日(一)
五、 上傳檔名格式:一射01丁友淳
六、 上傳位置: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