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讀寫作天地

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

游阿香 / 游以德

游阿香 / 游以德

 

「小姐,請你替游阿香選一組羅馬拼音。」我站在中山區戶政事務所申請中英文戶籍謄本。

游阿香是我的奶奶。

我盯著電腦螢幕上三組羅馬拼音感到不安,彷彿終於來到這一天,我化作共犯協助平地人「普賜漢姓」─依法有據的摧毀一個原住民曾經存在的證據。封印在游阿香三個漢字的排列組合裡,奶奶半隱形般流浪在平地人為她虛構的時空長達半世紀,最終任由這三個字刻在墓碑上,佇立在沒人識字的家鄉。

貿然地替任何一個人決定姓名,即使生命已成過往,我仍認為草率。我既非給予她生命的父母,更沒有果斷的自信替她選擇。

我是一位生長於臺北市的泰雅族人,沒有黑到發亮的肌膚,講著標準國語,若真要計較起來,只有腦中片片段段來自桃園拉拉山的童年回憶。出社會後,每當遇到與原住民相關的場合,我總會遁入求學回憶裡的某些場景。

當年大學放榜後隨即收到大學迎新茶會的邀請,迎新茶會這種活動很特別,新生們既期待又怕受傷害,而其中最緊張刺激的關卡便是自我介紹。「最後,我是桃園拉拉山的泰雅族。」我習慣在自我介紹結束前義務性的註記。「泰雅!那妳怎麼來學校的?」學長亦經典呈現義務性的直覺。其實,都市原住民們早已習慣見招拆招,我扮作驚魂未定回答:「我剛剛⋯⋯坐公車從臨沂街家裡來的!」這種笑話總能獲得平地同學的青睞。待笑聲漸弱,按照劇本此時會進入下一個千篇一律的階段:煽動我唱歌。當然,流著原住民友善的血液,不好讓大家失望,我再次端出那一百零一首泰雅國歌「Rimuy sula Rimuy yun」,這首歌在故鄉大名鼎鼎,其歌詞大意可能非常摩登:瘋狂重複Rimuy是一個大美女。過往的經驗告訴我,演唱過程務必唱得深情重義,才能烘托演唱完畢後化解尷尬的笑話:「大家,我不叫Rimuy !」是的,我不叫Rimuy,但美麗地Rimuy同胞再次拯救了我,引我逆風滑行降落,安全地融入新環境,非常好,新生茶會當天我靠著幽默的自我介紹順利結交了許多新朋友,預計接下來四年的大學生活尚無需出草。只是,不知為何,晚上回想起來,眼淚流了一夜。

 

並不是所有時候的我都是原住民,事實上只有提到原住民的時刻我才是原住民。

 

其實游阿香在爸爸童年時就過世了,連媽媽也沒見過這位紋了面的泰雅女子,游阿香慣用的語言、她的生活習慣,甚至是她的想望與恐懼對我來說,僅是社會課本上的〈村裡尋寶:泰雅奶奶家〉。課本向來沒著墨她是如何被外來文化欺壓、政府又是如何剝奪她的選擇,她在臺灣的一生被濃縮成為一張圖片,以一種欣賞異族風情的角度點綴在社會課本某一頁的角落,不曾亦不可能是重要考題,比起她回家的綿延山路,我更熟悉中國五千年的大江南北。

身為都市原住民,我就讀於臺北市中心的一所明星國中,同學們多來自擁有不錯社經地位的家庭,除了我之外,班上還有另一位原住民女孩,與我不同,排灣族的她有著古銅色的臉龐,濃密的睫毛層巒疊嶂勾勒出一對深邃雙眸,與熱情的外在視覺條件有些反差,身材魁武的她永遠安安靜靜的坐在角落,連我也沒與她交談過幾次,若不是因為大隊接力老是和她搭配跑最後幾棒,我也不會發現她奮力嘶喊「快跑!」的聲線如此渾厚有力,那種響徹雲霄的呼喚令我印象深刻,好像她企圖遞到我手中的不只是接力棒。每個學期,教務處會傳來一段廣播,通常發生在學期末剛結束課程、同學們聊天打鬧的午後。廣播內容並沒有多加闡述原因及目的,只是神秘的召集來自不同年級、不同班級的「某些同學」,而我與排灣族女孩總是共同囊括其中。「欸!教務處又叫你們原住民去集合的啦!」聰明具推理頭腦的同學故意大聲提醒,我深吸一口氣期望自己扭曲的念頭會隨著吐氣自動揮發。當然,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啦」這種玩笑,也不是第一次嘗試反省自己為什麼老因為這種玩笑感到委屈。這時,我發現排灣族女孩正盯著我看,雖然她依然保持一貫的沉默,但那對炯炯有神的雙眸彷彿正向我傳達著什麼重要的訊息,正當我猜測著她的意圖時,她突然收起目光,再也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默默地將課本收進抽屜,起立轉身將椅子輕輕地靠入桌子,沿著牆緣低頭步離教室,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在發抖,細胞在體內燃燒沸騰,相互碰撞摩擦,激盪出數以萬計複雜的情緒,我屏住呼吸,感覺到教室裡一雙雙等待我做出反應的目光,我,我不想,我不想像她。「煩死了!教務處老是找原住民麻煩的啦!」我終究親身開了一個「的啦」的玩笑,同學們的笑聲劃破寂靜,教室再度回到聊天打鬧的節奏,我如釋重擔,開朗地一起笑著。我從笑聲中望向排灣族女孩的背影,看著她越走越遠。

   

並不是所有時候的我都是原住民,事實上只有提到原住民的時刻我才是原住民。大概是此時開始萌生這種念頭。

 

戶政事務所人們的嘻笑聲喚回了我紛亂的思緒。我試著唸出三組羅馬拼音,感受哪一種聲音最能夠呼喚遠走的奶奶,突然想起三歲時的自己,坐在爸爸的腿上學著唸自己的族名,抬頭仰望爸爸的嘴型一起重複著發音─「Sa-Yun」時空回到六十年前,三歲的爸爸坐在奶奶的腿上,也是這樣抬頭仰望奶奶的嘴型,看著她正在重複練習「游阿香」三個字嗎?

我隨即草率挑選了一組看似簡單的羅馬拼音。好像能用這種隨便的態度表明自己與奶奶為伍。背棄部落的罪惡感反而觸動了我麻木的防禦機制,逐漸蔓延,一如眼前的印表機規律的噴墨。相信科學、仰賴物質是所有失去文化的族人唯一能抓緊的浮木。

等待列印的空白時間總是讓人思考生活中容易忽略的小事。焦慮逐漸瓦解了最後一道理性,心中萌生無數問號:除了課本上提到的紋面和口簧琴,家住復興鄉上巴陵的游阿香每天睡前襲入腦中的煩惱是什麼?吹熄蠟燭的那一秒是否因為身為原住民感到自卑?她曾經期待她的後代子孫過什麼樣的人生?無知令我愈發恐慌。倘若二十一世紀此時此刻祖靈依舊存在,也許祂能領我躍過泰雅彩虹橋親自向游阿香道歉:我在平地人的世界適應得太好。讀完北一女後安份的從臺大畢業,除了參加大姑姑的喪禮,我沒再回去拉拉山,更遑論去美國唸書的那段光陰,擅於背叛母語,真是有一就有二,這些年,我至少真該學會講泰雅語的對不起。

戶政事務所充斥著鍵盤敲打聲,隔壁職員轉身從玲瑯滿目的文件裡抽出幾張紙,嫻熟的拿起釘書機,毫不猶豫地紮下去─「喀!」我的四肢漸漸發軟。釘書機敲響了山谷間各種標籤的回音,釘書針彷彿是童年從拉拉山勾著我回臺北的鬼針草,掛在背上看不到也拍不乾淨,但一路上總會有人提醒我「小姐妳背後有鬼針草」。水蜜桃的甜味從四面八方漫延滲入戶政事務所,城市裡的人按部就班的工作著,太專心以致於沒有人意識到,於是甜到極致的水蜜桃靜靜地開始發酵,靜靜地開始腐爛。其實沒有人真的因為我的原住民血統排擠過我,其實他們喜歡我現在平地人的樣子。

許多時候我是錯亂的。學校老師說我們應該學習愛護自然不要踐踏草皮,記憶裡神木聳立的拉拉山明明只有吞噬勇氣的黑暗,課本是樹的屍體我把他埋葬在哈哈書套,打開電視看到藍綠惡鬥我努力揣摩芋仔蕃薯之間的恩怨情仇,親戚用打趣的態度哼唱我們都是一家人……。我此刻已退化到一句完整的泰雅語都不會說,對於平地人我的鼻子太高,對於泰雅族我的皮膚太白。在臺灣這個島嶼上我不屬於任何族群,捨命擺脫上一代,汲汲營營無法代表這一代。旭日東昇的每一個早晨,爸爸媽媽出門賺錢,為的是換取一張居留在臺北的門票,而如今他們成功撫養出一個土生土長的臺北人第二代,卻不時再三叮嚀我不要忘記祖先來自山林。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該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懦弱與恐懼是否早已貫穿時空?閃電從海拔2000 公尺劈頭打下,雷雨沖刷,山洪暴發,山谷間動物騷起噪作,地殼轟隆隆推擠震耳欲聾……忽然,耳膜傳來游阿香溫柔的聲音─「妳是誰?」

在羞恥的眼淚滴下來之前,我奮力的站起來,離開了戶政事務所─「我知道我是誰,我是妳的孫女!」─快步穿越了排隊的人群,奔向教務處推開老師與同學─「我的名字叫Sayun!」─縱身躍過迎新茶會的自己,我抵達小學一年級的教室。重回那個第一次模仿平地同學蒸便當的中午,小小的我正因為和同學一樣蒸便當而嚐到前所未有的歸屬感。當然,這已經是我成長過程中無數次重回現場,觀察那個小學一年級的自己。

「老師!她的便當裡是老鼠!她吃老鼠!」隨之而來的是同學的尖叫聲。

「這是…姑姑昨天從桃園帶來的…不是老鼠…我姑姑說這叫飛鼠…」我不斷小聲地重複這句話,可惜被同學的尖叫聲完全覆蓋。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體驗到如此劇烈的心跳,第一次徹底瞭解呼吸不過來的羞恥與孤單。眼眶漸漸開始泛紅,腦袋無法思考。走廊傳來別班同學議論紛紛的雜音,教室迴盪著同學的尖叫聲。佇立在同心圓的我只知道,一定要微笑。

「怎麼會是老鼠?你可以給我你爸爸媽媽的電話嗎?」老師緊張的端著我的便當盒。我傻傻盯著向來溫柔的老師,不明白此刻她為何對我如此失望。片刻的寂靜後,我放棄解釋那是飛鼠,事實上我已經開始懷疑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飛鼠。便當盒還在冒熱煙,傳出陣陣不知道是什麼鼠的香味。雖然我不知道牠是什麼鼠,但我很熟悉牠的香味,來自巴陵的芒草、伴隨著泰雅玩伴的笑聲,我竟然曾經誤以為這是快樂的味道。

突然間小小的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明白上小學前媽媽為什麼一再糾正我的某些原住民口頭禪,明白爸爸為什麼一再叮嚀我拉拉山和臺北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不要混淆了。那個中午我把這五個字烙印在心上,「不要混淆了。」成長的路上,我都是如此謹慎的銘記在心。不再把家裡和學校混淆,不再把友誼與歸屬感混淆。當然,經歷二十幾年完整的漢人教育,我更學會一套標準的平地人處世哲學,不再把別人的歧視與原住民自我認同混淆,我成為了一位擅於使用國語替自己辯護的平凡漢人。這大概是我為了生存唯一能夠譜出最完美的結局。要讓平地人聽你講話,首先你的行為必須要像個平地人,時光流逝,現在我反而認定我是平地人。

我捧著手中乾淨裝訂整齊的中英文戶籍謄本,剛列印出的紙張傳遞著若有似無的溫度,這就是我和泰雅奶奶第一次穿越時空的接觸。凝視著戶籍謄本上妳和我共用的「山地原住民泰雅族」,白紙黑字不再帶給我安全感。端詳妳的名字,我撇見文件裡隔壁行的爸爸,在來回臆測妳的思緒裡,我竟然完全忽略了我再熟悉不過的爸爸,突然間他以一種我從未發覺的姿態閃亮出現,沒有西裝領帶,脫去皮鞋,再次赤腳奔馳於高山縱谷,黝黑的男孩在陽光樹影底下原來也曾笑得那麼大聲,笑得那麼純粹開心,我的心揪了起來,那笑容,和我畢業典禮上安慰的釋懷是不一樣的。為了成全我的未來,一代過一代,犧牲了什麼又獲得到什麼?我把戶籍謄本小心的收進提袋,謹慎如一種封印儀式。只是多了幾張紙,回家的步伐卻倍感蹣跚。

   

並不是提到原住民的時刻我才是原住民,事實上所有時候的我都是原住民。

游阿香 / 游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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