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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診間裡的女人》林靜儀:女人,不是生出來給人家做老婆用的

專訪《診間裡的女人》林靜儀:女人,不是生出來給人家做老婆用的

 

專訪林靜儀的出發點,是希望與讀者一起看見女性的不同樣貌,生活的不同可能,做這場專訪,沒有失望。

「啊我自己都這麼正常,隨便生都生了三個,怎麼會生出這個不健全的。」陪她來的媽媽,臉色一直很難看。

「她哪裡不健全?」為什麼會有媽媽在自己女兒面前說她不健全!我的老天!

「啊這樣以後怎麼生小孩呢?」果然,所有女性都被假設以後要生小孩。

小女孩不敢看媽媽,有一點嚇到了,盯著我,眉頭深鎖。我看著她,很認真地跟她說,「假如有男生不跟你結婚是因為你沒辦法自然懷孕生小孩,就叫他滾!」

這段對話,發生在林靜儀診間,她是婦產科醫師,看女體病痛,看多了發現痛的不只身體,還有性別框架壓迫下的心,前者可以靠醫療科技,後者卻非處方籤或開刀可以處理。林靜儀直腸子,容易替病人打抱不平,做完醫師份內工作,有時也拉著病人的手找法律顧問、打電話爭取權益。十多年診間,林靜儀把遇到的故事寫成書,《診間裡的女人》,其中有女病人,也有她自己。

看太多性別框架造成的身心壓迫,她想更系統性地診治,從行政院性別平等委員會開始,參與政策檢視與制定,做到不分區立法委員。今年出現新身份:作家。翻開新書封面,她自介這樣寫:「一隻傲嬌長毛臘腸的媽,眼睛已經老花的年紀。沒立過什麼不得了的目標,結果做了些沒有想過的事⋯⋯人是在有限的選擇中做選擇,人生觀受村上春樹的書影響極大(意思是若有偏差都怪他)。」

比起晾頭銜,這段自介更接近於交朋友,這也是初見林靜儀給人的感覺,沒有高大上,而是接地氣。她俐落脫下皮鞋,咚咚咚地踩進樂園,「不用再穿拖鞋啊,踏著地板很舒服!」我猜她走入政治也是這樣的節奏,一次一個地處理病灶之後,難免想從政策上系統性施力,便咚咚咚踏了進去,不過專訪結束前她告訴我,政治之路走不久長,做婦產科醫師還是終身職志。

我挺訝異,這位選項特多的斜槓壯年,怎麼這麼篤定?她開完笑說「太久沒開刀,手癢了啦!」身體誠實不說謊,做醫師的召喚始終在,我對她選擇婦產科的務實思考印象很深:「醫師這一行,科別選下去,一做就是幾十年,做決定之前必須先把自己問清晰:你喜歡哪種步調、工作模式,更重要的是,你想要和什麼樣的(病)人相處?」

 

醫護現場:不被信任的女人們

林靜儀自言個性不服輸,像所有女孩那樣,沒有一個女孩生下來就認命,都記得自己因性別受到「次等待遇」的首次經驗。她說,第一次是國中班導告訴她,「妳拿全班第一的時間不多了,國二開始有物理化學,男生成績會超越你。」她聽得氣噗噗,「不服啊,當然是要證明,事情不會像老師想的那樣發展啊!」

她不僅是證明,還進了醫科,發現自己喜歡動刀的大外科(外科、婦產科、口腔外科、耳鼻喉等),外科是男醫的兵家必爭之地,倒不是刻意對女性不友善,而是外科從來不曾預設醫生是女性,自然沒有保留給女人的位置,如果連基礎的想像也沒有,性別平等該如何談起?

「我那時候,醫院不見得有女生的值班室,實習的時候擠一下,或是其他人想辦法隔一間給我一個女生睡。做了住院醫師,慢慢感覺到某些科其實不喜歡女生去工作。」她說得很快,一邊抱不平,一邊不忘分析,「外科醫師工作壓力很大啊,男醫師下班娛樂常是一起去喝酒,女生在、自然不舒服;更早以前,醫生收入比較好,可能會去酒家,那些都不是女醫師可以進得去的地方。」

不只醫師之間有性別問題,醫病關係更是。書裡有這樣一段:

「謝謝醫師叔叔,謝謝護士阿姨。」不管是到幼稚園還是國小給小朋友們進行體檢,我都聽過老師帶著小朋友這樣子說,而且好幾次。這已經無關醫師或護士行業的差異,而是,醫師是女生,為什麼好像就不是那麽天經地義?

被叫護士阿姨是常有的事,至少不影響溝通,最怕的是因為性別產生醫病不信任。「外科男病人看到女醫師,第一個他就不信任你!除非你夠老,五十幾歲。當你還是二、三十歲的實習或主治醫師,他對你的信任是很低的。」婦產科比較沒有這些問題,她直說跟女病人溝通很愉快,「病人不會因為你是女生而排拒,反而認為能夠互相理解。相對來講,在婦產科,女性醫師往往比男性醫師熱門。」

性別不是絕對值,而是相對值。在醫師群體,女性是少數,使得女性必須加倍拼命去證明自己;在護理師群,男性是少數,男護理師也面臨性別氣質壓力、或者親友的無法理解。可是,林靜儀觀察到一個有趣現象:男性護理師,通常更容易獲得升遷。「一方面是因為男護理師有家庭、伴侶的支持,通常不用回家還要做家務事;另一方面是護理界也容易認為,男性是當主管的料。」

妳不覺得奇怪嗎?她歪頭問我。林靜儀對護理師們某次聊天的對話印象很深,「當時有一個男護理師,其他護理人員就說,那個男生應該去做管理,不應該跟我們一起在這裡。」性別框架可怕的地方,是女性會依此產生自我懷疑與貶抑,甘願退位,讓男性走在前面,不敢當仁不讓。

她書裡常提到一件事:醫療前線,專業沒有位階。有時看護士辦活動,把護理和犧牲奉獻的形象綁在一起,她心裡也有焦急,「護理界的性別議題,好像還沒有機會翻轉更多。其實護理人員不需要一直用『南丁格爾』的符號,或訴諸女性特質,把自己和愛心、犧牲奉獻綁死,這無助於這個行業的性別平權。」她不甘心,「不是男人從事的工作才可以和專業綁在一起。我奇怪了,護理人員也是專業啊,我們應該去強調護理的專業性,把女人的地位提升上來!」

 

生小孩,為什麼不能自己決定?

十幾年,看過無數病人,我問婦產科最常看見的女性壓力是什麼?原以為她會陷入沈思很久,畢竟案例各有不同,出乎意料,她斬釘截鐵幾乎秒回,「生小孩的壓力,因爲每天門診都會看到」。

台灣社會號稱性別愈趨平等,傳宗接代生小孩的壓力還是沒有消失,仍扎扎實實在女體內孕生。「這是進入婚姻以後非常巨大的壓力,生不生小孩,應該是伴侶之間做決定的事。可是在台灣,你還是會聽到對方父母的期待啊,甚至是自己父母給女兒壓力。」她曾看過一個案例是結婚不到半年,女生愁眉苦臉地來找她,問生不出小孩怎麼辦,林靜儀關心多問一句,是對方家裡很急嗎?女病人回答,不是,是我自己的爸爸,他說我應該趕快懷孕給對方家裡一個交代。

這種基本款的性別問題,還在壓迫女性的生育自主。林靜儀常談一個觀念:婚育脫鉤,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一句話,生不生小孩,妳自己的意願和想法呢?女人,不是生出來給人家做太太、做老婆用的。

「後來我跟她談,生育計畫,只是你人生中的一個計畫,但是什麼時候要達成它,是你自己要決定,不是爸爸媽媽一直囉唆,你就突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只能生孩子。」

書中另外一個情況是,女生有生小孩的想法,可是男方不願意結婚,林靜儀靜靜聽,然後告訴她,這件事,應該先問自己:「問自己有沒有打算生孩子,然後看看你的社會網絡、經濟支持,夠不夠培養孩子,這跟伴侶要不要與你結婚,可以是沒有關係的。」

女病人與她談完,眼睛一亮,「就是那種,對耶,為什麼我被那種舊的觀念綁住了,我可以自己想清楚啊。看見對方有這樣的瞬間,那是很開心的事。」

 

台式婚姻:自由戀愛之下,充滿契約式的算計

在門診現場,她常有犀利觀察,訪談過程她說得直接,我有時甚至替她冒汗,例如她就說了:台灣的男女婚姻仍充滿算計。

「台灣的婚姻,一直不是單純的攜手共度未來,而是雙方充滿算計。例如女方親友會看:對方有沒有錢、有沒有車子房子,這也跟職場同工不同酬的問題習習相關;男方則算計女生幾歲、會不會生、會不會放棄工作乖乖帶小孩。」

「現在的婚姻想像是西式自由戀愛,但是實際去看過程,這和傳統的契約婚姻,其實沒有兩樣啊!只是雙方先談戀愛談得不錯而已,後來算計的過程還是一樣。」

「這造成的影響是什麼?在門診遇到一個情況是,女生想要孩子而問凍卵,我問現在不能生的原因,是自己有其他規劃嗎?答案常常是,現在這個男生不能跟我結婚、對象不夠好,變成很多女性在等那個男生,等一個父母認為可以結婚的男性,或者等伴侶的經濟能力成長。這一等,就可以等到她變成高齡產婦了。」

女性自主,意味著勇於對自我負責。她在門診看多了,無法忍住不談現況,「如果女人的經濟和生活可以獨立自主,為什麼到了要生小孩的時候,還覺得要找可以養家的男人結婚呢?那我們搞那麼久的性別平等幹嘛。」這番話實在犀利,犀利到有點痛,她說,談婚育脫鉤,是拉回來談女性自主,「人生要小孩、和要結婚,是可以拆開來看的。結婚是妳跟另一個人的牽扯,可能斷、可能不斷,但孩子是另外一件事。」

林靜儀也分享,例如北歐的生育高峰,和台灣很不相同,「北歐二十幾歲一個高峰、四十幾歲又一個高峰,甚至許多女性是非婚內生育。原因是女生知道自己在二十幾歲的時候,生育條件正好,有伴但不想婚,就先生孩子。接下來遇到可以承諾的關係、或職場發展到一定階段,準備好迎接孩子了,於是四十幾歲左右出現第二個高峰。相較之下,台灣則是在三十歲左右一個高峰,之後就逐年往下掉。」

這些數字不只呈現社會差異,更呈現生命安排的其他可能。台灣人理所當然的「正確」生活方法,在其他地方並不應然。我們責問社會對女性施加的生育時間壓力,更鼓勵女生去想:人生好短,妳對自己生命的期待,又是什麼?

 

我們有這個責任:勇敢給別人看!

林靜儀出書後,有很多女醫師、女生朋友有同感,告訴她自己也受了委屈,便忍不住分享經驗和故事,林靜儀說,對於自己身邊能力與條件相當的朋友,她有時候反而比較嚴苛。

「我就問對方,如果今天妳是相對社會經濟弱勢、社會支持沒有這麼好、必須靠男性,我不會苛責,可是妳今天每個月的收入可能是別的女人的三、四倍,甚至是十倍,妳跟我抱怨婆媳不平等、工作不平等,然後沒有行動,那社會還有救嗎?」她傾身向前,眼裡有恨鐵不成鋼的痛惜,「妳有與伴侶、同事協商、談條件的空間,連妳都不做,那女性的處境會改善嗎?」

她忍不住繼續說,「我其實很期待像我們女醫師,或者像政治人物等等,我們某些女生擁有一定的社會、經濟與地位,理論上應該比較有抉擇的條件,相較其他沒有資源與支持網絡的女性,更可能獨立自主,我們就有這個責任,把社會氛圍衝開來一點點,勇敢給人家看說,妳這麼勇敢沒有關係、妳這麼離經叛道、這麼跟別人不一樣,其實沒有關係耶,不錯喔!」

她停頓了一下,可能心裡激動,希望有更多同伴。

「我大學的時候擔任畢業生致詞,我認為,醫生要多扛一點社會責任。我對醫師、教授、政治領袖都有這樣的期待。每一個有能力的人,都多扛一點點吧,衝的時候會有一點痛苦,但不去衝,沒有辦法啊。」她又笑,「沒有叫妳跟公公婆婆去打架啦!」

雖然這樣強悍的一個人,她談起病人,表情裡有緬懷的甜蜜。出書,是因她很常在聊天過程想起自己的病人,也懷念醫生與病人第一線接觸的身體感。「一方面是我的手感快要沒了,有很大的焦慮,出書,也是把十幾年的功課做一個整理。因為人的記憶是會淡掉的⋯⋯」

講到感傷處,她又話鋒一轉,出書,也是希望鼓勵女生按自己想法生活,「尤其是我們這些女強人,要過得爽一點,讓別人沒辦法批評我們啦!」

編輯後記:

專訪結束,進行到拍照環節,一邊拍照我們一邊聊,她說,今天是她書裡因丈夫出軌而跳樓的學姊過世八週年。我很訝異她都還記得,她說沒有啦,臉書有提醒。

下班時間,窗外車流不斷,我們安靜了一會,她坐在拍攝的高腳椅上,兩條小腿晃呀晃的,她說,學姊死了,那男人還不是活得好好的,真的可惜啊,然後轉過頭笑著對我說,「所以,我們女人一定要把自己的人生活得很棒、很值、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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