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辛勤的园丁
当时,长寿县里有一种学习空气,要求:(一)每所医院都要有学徒训练班;(二)无论怎样学,都要必修《伤寒论》。这样一来,长寿县卫生工作者协会主任、政协委员赵井川就来到我们医院,跟田院长商讨如何办好学习班的事宜。田院长对教学是个外行,他把办学之事推给了副院长戴炳然,这位戴先生倒慷慨,当然,他的慷慨是慷他人之慨,他就对这位赵先生说:“我们这里有的是人,可以办。关于《伤寒论》由贺嘉寅医生来教。”
赵先生听了很安逸。于是,就把我请到他那里去了,吃了一顿好腊肉,道谢了戴院长,办班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成立城关镇医院学徒教育班,派贺嘉寅为班主任,招生范围:除招收城关镇医院十名学员外,另扩招其他各区的学徒,只要有,都可以送来读。
这一下就招收了四十一名学员。这四十一人的文化水平,那就难得说了,有的人是下笔千言,顷刻间可以玩得转的;有的人是大字不识得几个。戴院长时而是酒醉兮兮地来讲一下《伤寒论》。唉,我一个人真是没有办法,憋得我一筹莫展,于是,我径直找到赵井川,对他说:“我今天来请示你,我只有这个办法了:总的教援由我担任,我就以一本《中医学概论》为教材;把这些学生分成六个组,文化最好的为一组,文化差一点又是一组;那些年纪大的、只识‘之乎’的又分成一组;其他三个组作为机动组,灵活安排,只有这样才推得起走噢。”
赵井川十分赞同我这个办法。我又将他一军:“你光推荐我,你却天天吃逍遥丸哪?”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不过,你要原谅我,三道拐那么多坡,我足拜下去,又足拜上来 ……”说到这里,他把我一拉,“走,我们去见余科长!”
经过一番准备,城关镇医院学徒教育班开班了!张弢的父亲张烈明、母亲邹纪平都被选为组长,张烈明分管文化最好的一组,邹纪平分管文化最差的一组。那时,他俩还未耍朋友。另外,跟张烈明年纪不相上下的还有两个男生,这两个男生也是城关镇医院的学徒,其中,有一个叫戚云昌,这孩子文笔了不得,他能够把《聊斋志异》译成白话,而且译文非常优美;另一个叫周罗成,这个娃娃是个粗线条人,但平素极有威仪,我就重用他们二人,安排戚云昌任学习委员,负责班里的讲义、文书之类的工作;安排周罗成担任训育主任。
菩萨保佑,整个班的教学、管理效果都搞好了。可是,对我而言,此事办好之后,又添了一桩苦事,大苦而特苦。何以这样讲呀,因为此时的风气是一味地提倡中医的《伤寒论》,所有的西医,凡是没有学过的,统统要学《伤寒论》!于是,又由卫协会出面,办了一个“西医学中医训练班”。西医学中医训练班里的学员也是很特殊的,如长寿川维化工厂化工医院的院长张鸿均、上海同济大学的博士也来学习,我就向余科长辞职,说了三次也未批准,结果,我就搞了一个怪名堂,强行规定:西医学中医训练班只学两个月。当然,这是后话。
与此同时,我们的纪书记又发话了,他说:“趁这个贺医生还在长寿的时候,办一个长寿县中医进修班,另外,再找一位陈老师,还找一位某某二人辅助他。这个班要设在卫协会里头。”
可怜我,每周一、三、五都要爬那个三道拐,讲几个小时的课,确实累得我不知该怎么办。
由于长期缺乏营养,我觉得自已也有浮水,心里就存了一种不良之心,我就找到刚从重庆下放的一位叫罗均严的医生开了一张“肝硬化证明”,可是,我没有把它拿出来,而留作不时之需。
“长寿县中医进修班”真是荒天下之大唐!这里面有五十岁以上,七、八十岁以下,白发飘飘、衣冠楚楚,每天看病都在一百人以上的老医生,他们不懂得阴阳表里,不知道寒热虚实,请问:若是你,对此,你将采用怎样一个教法?我不能说没有一个弊端。真是苦境哪!所以,我经常叫张烈明、邹纪平、戚云昌等人替学员制作卷子。三个月后,这个进修班就假装疯魔地结束了。
(七十一)返渝
时间已到了一九六三年岁末。从一九五八年十二月算起,我到长寿已是五年整了。在政治上,有一种风雨欲来,运动即将爆发之势。于是,我就天天上茶馆,泡一碗茶,苦思冥想:自己一个人飘飘荡荡,何处才是我的归宿啊?我每天两支香,祈祷着:我不能死在长寿呀!但是,户口在城关镇,这毕竟是一个不生不死的问题。再三考虑,我终于下定决心:拼死拼活也要回重庆。
想了许多天。有那么一天,我就跟卫协会主任赵井川说:“你我是萍水相逢,却好象一见如故,这也算三生有幸啊!你委托我很多教学、考试的事,我都是严谨奉行,几年来,没有给你丢丑,我心里好象自觉无愧,不晓得你的看法怎样?(赵井川连连点头)我们县府卫生科对我怎样?我自己是渺渺然。我本应当一个劲地这样干下去,但是,偏偏我这个肝脏疼痛,仿佛或多或少地有点腹水,类似肝硬化的迹象,可我还是忍耐着干了一、两年。现在,我收到家信,是我姐姐给我的信:如果我再不回去,我老婆将要改嫁;更何况我的第二个、第三个儿子的教育也成问题。我在这里的工资是城关镇医院最高的一个,每月五百块钱,然而我家里现在则是穷困不堪。我想向你请示一下,你帮我点忙,打一下边鼓,让我回去养养病,好不好啊?”
我这样说了以后,就聚精会神地等待这位赵主任的回答。平素,这位赵主任的神情总是把眼睛一闭,凝神半天才做答复的。咦,今天就怪了,他没有闭眼睛,反而冲我哈哈大笑,他说:“贺老师,你这些话就是不说,难道我赵井川是个傻子,竟看不出来吗?好、好,你把那张县医院的诊断肝硬化的证明给我,我去给人试试看。”
结果,听说他还约了一个什么人(我记不得了)一起去找县卫生科余科长,余科长就向纪书记请示,这位纪老板大发慈悲,大概是那贰角四分钱起的作用,他说:“可以,就叫医院的院长田蓬来去给他办返回重庆的手续,我们县卫生科给他一张鉴定。”
啊,好了,大前提解决了!我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忧伤。高兴的是:如果事情办得好,户口回得去,那是好的,是我的心愿;忧伤的是如果事情办不好,这一个痕迹在长寿又不晓得要(会)起什么波浪,后果不妙啊。
接着,田院长就来找我谈话。他说:“长寿县的户口迁到重庆,我给你试试看,你又是从重庆下放的,这个公安局打不打得通,我不敢说,我找人努努力吧!”
大约一周后,田院长到我房间里来了,进门就说:“恭喜,恭喜!户口办好了,长寿县已经下了,现在就是重庆市上不上的问题了。”
他又追问:“你决定哪一天走,我就陪你上重庆,我去给你上户口,好不好啊?”
我说:“感谢盛情,容后回报啊!”
不记得是哪一天,大约是六三年十一月中旬,田蓬来就陪我到重庆来了,经过他两天的奔波,终于在捍卫路派出所把我的户口上到我家的户口薄上了,户主仍旧是彭淑清。我三姐简直高兴极了,天天给观世音菩萨磕头。
(七十二)红浪
回来之后,身体虚弱,我也确实需要吃点药了,可家里已经没钱了。我忍痛把自已的两本残缺不全的宋珍本《明史》拿到古旧书店去卖了五百块钱,取出一半作为生活费交给了夫人,另一半就放在我身上,用这点钱治疗身体、喝茶、饮酒,在和平路租了一个不到一平方米的门面,就在那里挂牌看病了。那一段时间,人的精神比较平稳。
大约是一九六四年,或者是一九六五年,我记不准确了,社会上掀起了可怕的“红浪”。
清晨,我正向和平路走去,就看见我们巷子口的新光照相馆门口贴满了标语,连玻璃柜内都贴上了,标语是用棒纸写的,纸张之大,一整张纸写一个字,第一幅标语是——刮起十二级台风;另一幅标语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标语一贴,人们都象看稀奇一样,没有一会儿,就有许多半截幺爸的红卫兵在七星岗2路车站也就是新光照相馆门口,呈一字排列,打出一面横幅,名为“捉妖队”。旗一挥,就开始捉妖精了,这一下,就把一些女孩整得相当可怜。凡是穿高跟鞋的,捉妖队员都会拿一把手锯,把其中的一只鞋跟锯掉,而剩一只鞋根不锯,让那些女孩子的高跟鞋一只高,一只低,走起路来高低不平;遇上烫了发的,捉妖队员就用手中的一把苗剪,把头发从中间分开,剪掉一半,还留一半;若看见穿花衣服的,他们就用墨水一泼,让花衣服更花;如果行人戴有项链,那么,捉妖队员就“笑纳”了。如此一来,整得一些女孩子哭不得,笑不得。
当日下午大约三时,我正在和平路看病,我三姐匆匆忙忙赶来了,她告诉我:“你快点回去!”
我问她:“啥事嘛?”
“不晓得啥事,屋里来了四、五十个红卫兵,大概是要带你走,你不回去也脱不了手。”
我随三姐回到家中,一看,黑鸦鸦的一屋人。其中,一个五、六十岁的白发老太婆、我们街道居民委员会主任姚军,怒容满面地坐在我的房间里,对我说:“你回来了,好!把你的金银财宝、无线电机,一切都拿出来吧!”
“天哪,生活还不大能维持,哪里来的金银珠宝哟?我虽然做了几年官,又没有加入过军统,我哪里来的无线电机嘛?!”
姚军把桌子一拍:“胡说,你不老实,抄!”于是服这四、五十个少幺爸就兴高采烈地动手了。他们很有抄家的经验,第一个步骤,先看看马桶,用棍子一搅。看看里面有无硬东西。第二个步骤,就把我家所有的枕头集中起来,翻翻枕头心里藏着好东西没有。
一番折腾之后,结果是一无所获,他们很不耐烦。接着又是一阵乱翻,找到了虚云老和尚赐给我的一张菩萨戒碟,皮质的,长约1.2~~1.3尺,为云南鸡足山所印。这一下,他们高兴极了:“哈!哈!哈!这种大四旧,你家里还藏得有!还有没得,赶紧给我拿出来!”
我说:“你们的人多,请你们帮我拿。”
姚主任在盛怒之下,大声喊道:“贺嘉寅,跪倒!”
于是,我就跪了下来。姚军又叫我把那一张戒牒亲手撕破,撕成绺绺。这个时候,屋里的半截幺爸挣臂高呼:“打倒迷信,破除四旧!”
不一会儿,他们又发现了我挂在床头上的一个2×6.6厘米的银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尊释迦牟尼佛像,另有一条五彩授带,银盒子是诺那呼图克图上师赐给我的,是我的珍贵纪念物。姚军取的时候,我说:“你看看嘛,里头没有东西,这个我就不给你啰。”
她却说:“这个我们要检查,这是无线电台。”
我毫无办法。
随后,他们又在我三姐床下找出一些字画,这些字画里面有好东西,也不知道这帮人认不认识,其中,有徐悲鸿画的一匹马和他画的喜鹊 “忆江南”;还的于凤到画的石头,这些画不过是价钱高而已,我都不痛心,最令我痛心的是我伯祖贺寿慈的一幅长约一丈二尺的手卷,这一幅手卷是当年他老人家在大宴宾客时,首先题诗,许多状元、名人,紧跟他继续步韵之诗,非常名贵,颇有价值。然而,却被他们一齐拿走了。我哭丧着脸说:“姚主任,你可不可以打一张收条给我?”
姚军嚷道:“老子是居民委员会的主任,你还向我要收据,胡说!”
……
抄家完毕,大概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时间倒不长。
这时,又来了一位小姐,手臂上挂着两个红袖筒,左右两边都是,自称是七星岗医院护士长夏某某。她问:“哪一个是贺嘉寅?”
我站起来说:“我就是。”
她拿出一根麻绳,把我的双手一系:“走,跟着我走!”
我三姐问她:“你把他抓到哪里去嘛?”
“你不用管!”她说。
可怜啊,我三姐也没有办法,就跟在我的后面走,一直走到七星岗医院,我才发现街上已有人排好了队,在“欢迎”我。这个夏小姐把我弄到七星岗医院后,就给我戴上一顶三尺高的帽子,我当时也没想看帽子上写了些什么,“戴就戴起嘛。”
她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翻了个面。给我穿了件反面的衣服,又往我胸口前挂了一块一尺五寸见方的牌子,这块牌子上的字我看清楚了,写的是:反革命贺嘉寅。“好,戴起来。”
外面有几支队伍,一支是喇叭队,吹得格处起劲,声音响亮,传得极远;第二支大概是拉拉队,叫喊声一片,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第三支队伍好象是由老太婆组成的秧歌队,这些老太婆全都擦了口红,面如敷粉,一路上都在扭秧歌。
我就在这几支队伍的行列中,身后还跟不少的红卫兵。那位夏小姐就把系在我手上的麻绳奔着,手上执一根鞭子,开始了游街。
从七星岗出发,首先来到解放碑,在解放碑中心“人民英雄纪念碑”处转了一个圈,再往回走,又到了七星岗——观音岩——两路口。这时,好象已没有那么多人围观了。那个夏小姐把我手上的绳子一解,也没说什么。又过了一阵,好象人群也散了,我依然站在两路口,头戴一顶高帽子,胸前挂一块大牌子。过往的行人不以为奇,看我的人也不多。
大约站了半个小时,也没人理我。我心里纳闷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我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回事啊?”于是,我就大胆地把帽子摘下来,一看,这才有点哭笑不得,帽子的正面画了一个男人,打着赤膊,在撒尿,仿佛那尿就撒在我头上,画得挺神气的。我把帽子取下来,又把胸口的牌子取了下来,壮起胆子回家了。我把帽子,牌子都摆在我家的饭桌上,留待次日再用。
第二天,我三姐就给我准备好了,让我吃得饱饱的,在大门口端坐着,恭侯红卫兵驾临。可是,苦等了一天,也不见那伙人的影子。一连等了三日,仍没见到那群人。我也不知何故。到了第四天,我就去看病了。
怪,从些以后,再没有人管我,我更不晓得是怎能么一回事了。
自此以后,街上又贴出一种标语——“打倒周公!”这种标语出现之后,“八一五”和“反到底”(人称“反吊起”)就开始打架——武斗了。
这场武斗历时整整十年。
日月悠悠,忆想当年,重庆有两大群众组织。一个是“八、一五”,所谓“八、一五”就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是在重庆大学成立的一支群众队伍,队伍中最出名的领导者要数周家渝和一个姓黄的(外号“老黄牛”)的“八、一五”武斗司令了。另一个是“反到底”,“反到底”的宗旨是“造反要造到底”,这个底有多深呢?没人知晓,这一支队伍大概是受江青领导,在经济方面,“反到底”要差一点,所以,群众就送给他一个诨号“反吊起”。这两支队伍是冰炭不相容,打得天翻地覆,比方说,行人正在街上走路,说不定,这两支队伍霎时就打起来了。
我们七星岗杂技团就有一支“反到底”最刚强的队伍,每晚七点——九点,都要在七星岗附近宣传,宣传一结束,就开始战斗。“劈啪!劈啪”的枪声不绝于耳。
“八、一五”晚,则在重庆市第三人民医院最高一层设了指挥部,与“反吊起”一样,常在演唱时在深夜就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