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与鼠共眠
我和其他七位医生同住在一间房里,确实有些拥挤不堪。屋内既无桌子,也无多余的椅子,可口里也不好说什么。
我们医院位于长寿县城关镇河街一个转弯的深处,它原是长寿县一户姓江的人家的祠堂,爬几步坡,就是一层高一层的大院子。医院门口有一条河,这条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夏季河水猛增,涨至平街,水落下去就形成一个很大的坝子,医院门口的这个大坝子打扫得十分干净。
有一天,我送客出来,发现这个院坝旁边还有一两间破房,我推门一看,光线还不错。我就问我们的炊事员:“这两间房子有没有人住?”
这个炊事员告诉我:“那个房子不好,晚上耗子多,人家说那是耗子精,没哪个敢住。”
我也不开腔,就悄悄地把我的床搬到这间破房子里,又悄悄地找了张三只脚的桌子,用砖头将缺了的那只脚一撑,望洋兴叹当成了我的龙书案(书桌)。可是,房里没有椅子,也没有凳子,身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我这个狗屁不通的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推窗一望,啊,水流潺潺,月光婉婉,风景甚美。不久,口里就哼了起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很快,我就安静地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下来。
房里好象没有什么耗子精,只是一到晚上,这个房间确实有不少耗子进出,有大的,也有小的。大的约有八、九寸长,怪就怪在这些大耗子,它们进出从来不是用四只脚爬着走的,而是用两只后脚立着走的。它们一出来就打架,打得吱吱哇哇的叫,我就对它们说:“‘喂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我天天拿东西给你们吃,你们不要打扰我。”
我就用一个小盘盘,“哪有饭啊,都是一些杂不隆咚的菜喂给它们吃。”人鼠之问相处得倒也平安。最令人奇怪的是自从我拿东西给它们吃了以后,它们从不上我那个三只脚的书案了。书案上即使有一点点茶水或是有一点点吃的,它们也从不理睬,我和耗子们相处得还挺融洽的。
一天,有一位给病人冼衣服的况大姐冒了一句话:“贺老师,您住到那个房间里不怕呀?”
“还好啊!”我说。
她劝我:“人家都说那个房间里不安静,您搬出来好些!”
我也不管她。
在这个房间,我一住就是六年!
六年中,我曾换过一些好桌子,多搬了几把椅子。慢慢地这里象个房间了。在这个房间,我最喜欢的就是那扇窗户,那是木格、纸糊的窗子,除了有大风雨,关一下之外,一般都是吊着的。
但有一桩烦人的事,就是我窗外那条美丽的河,在水枯之时,自来水公司在河边安了一个水泵(抽水机),抽水时,马达声不绝于耳,轰鸣声扰人寝睡,然而,这种情况并不太多。
(六十二)半饥半饱
在长寿的那段时间,我们每人每月的粮食只有十九斤的定量,而炊事员的非三十斤不可。因此,我们医院的行政决定:每人每月在十九斤的定量上,再捐献二斤粮食给炊事员。如此一来。我们每月只剩十七斤粮了。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将近三年的时间。
这当中,还有一件最滑稽的事。那时,所谓的重庆老医生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每天午餐,可以打一份肉。这一份肉里,只有二、三片肉,其余的不是白菜就是南瓜了。
那时,张弢的母亲邹纪平小姐还没有跟张烈明耍朋友,这位小姐对我好得很,给我打饭、打水、抹桌,所以,好人还是有好报啊!邹纪平和张烈明结婚之后,一生就是三个男孩子,老大张眉是博士后,在美国;老二张弢是硕士,在新闻界工作;老三张上是个军人,可能也是个中尉。他们一家现在都好得很。对邹纪平,在这里,我表示深深的感谢与祝福。
(六十三)为张功泽治病
张功泽是中国人民银行长寿县分行的会计主任,是一个实权派人物。不幸,大约四十岁左右,他得了肝硬化,四肢消瘦,腹腔有110公分的腹水。每次腹水胀多了,就把他抬到重庆各大医院抽水。
有那么一天,旁人把这位张先生抬进我解们医院。青年主任袁加奇先生为他诊断之后,拒绝收他住院,这位张先生就在医院门前的梧桐树下,睡在滑杆上呻吟了一个上午。据说是长寿县委纪云林书记打电话给我们田蓬来院长,大加责备:“你们究竟是为资产阶级服务,还是为无产阶级服务!你们啥子理由不收?!”
田蓬来院长立即找副院长、老中医戴炳然商量,这位戴先生虽然也是政协委员会的委员,在长寿也是位了不起的名医,可是,这位先生嗜酒如命,喝一次酒,要花三、四个钟头,如此一来,虽然他是一个副院长,但也是个空架子院长。那一天,田院长找他之后,戴院长二话没说,只说了句:“你去找贺医生嘛。”
就这样,田院长和戴院长来到住院部。戴院长对我说:“你们重庆下来的,见多识广,肝硬化(腹水)这个病,你看好医不?”
我说:“我没医过,我医不到。”
戴院长就说:“县委纪书记发脾气了,不能不收,收下来你医嘛。”
我又说:“我是一个医生,你们是医院的领导,你们收,我就医。若医得好,是他的命长;若医不好,我也会作出结论,说明他是怎么死的。田院长天天叫我们学老三篇、白求恩,我是学致函的,我的意见就是这样。”
正副两位院长听了我的回答,就张丞相望着李丞相地相持了一、二个小时,最终由戴院长下了一个条子:将张功泽收入院,其病由贺嘉寅负责。
随即,我邀请田、戴二位院长、住院部袁主任一起去看病人。张功泽的病情确实严重,挺吓人的,袁主任之所以拒收,也是有其理由的。如此一来,无形之中,治病的重担就落到了我的肩上。我不敢给他开单子服药,就先为他弄了几味外敷药包腹部。这几味药是——甘遂、大戟、芫花。
五小时之后,张功泽开始逐渐排水,一直排到第二天早晨,基本上没有腹水了。这一下,住院部就炸开了:“重庆来的那个贺老头有三斧头噢!……”消息传得之迅速,引得江家湾的居民都来看稀奇。我正遑遑地工作,还不知其所以然。时间距离享受圣命只有两日。
第三天早晨,护士长来报告:“张功泽的腹水又恢复了,涨至114公分,比原来的还大4公分。”袁加其朝我望着,我也不能开腔。袁加其开腔了:“怎么办呢?”
我说:“再医嘛!”
从此以后,我采取了“一功九部、一部九功”的治疗方法。这两句话好象是一句话,而实际上,在用药方面还是有不同之处。花了十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把这位张大军人的肝硬化治好了,腹水没有了,不增不减,肝脏没有再硬化,人可以起来拄着拐棍到花园走动了。见此状况,我就请张功泽出院。他才歪呢,硬是不走,又住了一个多月,才欣欣然地自已回去了。
直到1963年我回重庆的时候,他还健在,没有再得腹水病,以后的情形,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