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尘纪实58~60

(五十八)左青龙

所谓左青龙就是在我座位的左边,有一条街,现叫中华路,这条路口也有一家大药铺,这家药铺就叫永生堂。这家大药铺里,楼上楼下的医生加起来可能有十多位,值得一提的是楼上一位叫文仲轩的医生。这位先生身高七尺,不曾留发,穿长袍,重威仪而少言语。他是川东人,家族中排行第二,叫仲轩,他哥哥叫文仲鲁。他这位兄长我没见过面,当时可能也去世了。文仲鲁在四川的文人中声名是比较大的一位,他曾任川东师范学院的院长,桃李满天下。

这位文仲轩当时也是卫生局的顾问。我的业务确实是岌岌可危呀!所以,我说右手边的唐春阳是白虎,左手边的文仲轩是青龙。但是,我能够与这些名医相会聚一时,我是何等人也?!贺嘉寅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不可死!白衣大夫哪里能与这些人相抗啊!奇怪的是,青龙白虎两位先生对我都很好,经常在我的诊桌旁坐一会儿,吹一、两句牛,有时还约我一起去青年路口的一个小茶馆去喝茶。

青年路那家小茶馆,只有三、五张桌子,桌子不多,可生意在重庆茶馆中则要数算第一位了,一是地方适中;二是店员客气;服务态度好;三是人文因素,客源固定。只有几类人物来此喝茶,一类人物是川剧演员,二类人物是有业务、无业务的医生,三类人物是洽谈贸易者。解放碑有一个交电五金公司。每到夜晚,一些人都集中在这个茶馆里谈生意,故而这家小茶馆生意颇忙。如果我们几位医生来喝茶,店员是知道的。一般我们来两个人,也不打招呼,店员就端上四碗茶,四碗茶也不过两角钱,这四碗茶一摆,我们就占了这一张方桌,而其它的客人就不会再过来坐这张桌子了。此时,人的精神非常充实,那确实是一种特别美满的生活。

 

(五十九)今宵别梦寒

在我调往长寿之前,徒弟郑仁发已经学了两年的中医,这时,他已通过了医生的考试,考取了医师的资格。郑仁发在他家窗外写了一块十一个字的横招牌:贺嘉寅夫子授中医郑仁发。我认为他学得仍不够。

后来,我因为调往长寿,要离开重庆了,觉得郑仁发还应当继续学习。我就对他母亲讲:“您给郑仁发做一套新衣服,青一字领马褂,我引他去拜文仲老,将来他的业务要好些,他光写一个‘贺嘉寅夫子授’卖不到钱。”结果小郑也拜了文仲轩当老师。

如今仍在重庆二中医院的袁其修老医生也是由我的介绍拜了文老师。所以,袁其修也是郑仁发的同学。当时,袁其修与我那个徒弟郑仁发很好。我的朋友潘乐皆、江铭都认得袁其修。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我调到长寿的时候,郑仁发也遭遇不幸。因为他父亲是资本家,他母亲马金花是一观道,在反右倾的胜利旗帜下,他的双亲被押解回浙江省宁波市。当时,郑仁发悲不自胜,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左右为难,结果终因他孝思纯厚,最后还是下了户口,陪伴双亲返回宁波故里,以度晚年。这个时候,他到长寿来看我,我们二师徒盘恒了三天。张弢的父亲张烈明也跟郑仁发谈得非常投机。临走前,郑仁发好象还送了张烈明几部大书,其中有《徐灵胎全集》、《唐朝诗六种》等等书籍,还有什么我记不得了。分手时,郑仁发拜托我一件事,他说:“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叫潘乐皆,浙江人,他是个车工。我走了,老师,您要帮我照应一下他……”因缘就是这样,所以,我现在和潘乐皆还来往着。后来听说郑仁发在浙江省政协当了一个委员。我其余的学生就没有见过这个宝贝徒弟郑仁发了。

这种恬静、安逸的生活,过了两年零九个月。

 

(六十)六年玉成

大约是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反右倾工作已基本结束,我心里正想着:“现在,天天晚上不再学习三个钟头了,可以看点书了。”

哪知晓霹雳一声,卫生局来了通知,召集全市卫生人员开会。在会上就宣布:现在巴县、綦江、南充、长寿等地流行水肿病,政府决定,派遣庞大的医疗队,消灭水肿云云。同时宣布,下去的人员一律须带户口。这样说完以后就立即公布名单,才得知有十七、八个联合诊所的、尚在开业的将近一百人的医疗队伍将奔赴各地。

听完以后,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们都有张臣相望着李臣相,大家不知所措,特别是带户口的问题,每一个人心里都知道:“这户口一下,就意味着从重庆滚蛋啰。”(可)大家都不敢说,散会后,我就回家去了。

回家之后,我的思想确实混乱。暗地自已决定自已的命运,我极想就此机会出道天涯,不再回来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甚妥当。我太太彭淑清就安慰我,她说:“你还是去吧。或许还有好处,也不一定啰,起码总比你在牢里改造要好一点。”

但是,我三姐坚决反对我去长寿,相持不下,便决定把儿女们请回来开一个家庭会议。

有一天,把儿女们都召回来了,有的人不主张我去;有的人则带着非常分明的、红色的阶级斗争意识,血淋淋地坚决地说:“这是政府反右倾的决定,人不可能抗拒,顽抗是要出别的事情的,你还是遵照指示而去!这是政府对你们这些社会渣滓肃清市容的正确处理!”

我也没有什么其它的想法了,去就去吧!

第二天,我太太含着眼泪把我的户口给下了,稍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在这天下午,我和一起派往长寿的队伍上船了。

汽笛一声,呜……就到了长寿。

长寿刚刚退水,我们提着铺盖卷从河堤上岸,起码走了四十分钟,同行的许多人都哭了,我倒还好。

一上岸,长寿县政府卫生科的余科长和另外一位姓田的女干部就很热忱地接待了我们。当天晚上,就开了一个欢迎会。大餐桌上摆了起码一百多个沙田柚子。卫生科余科长说:“今天请你们原谅,现在水肿严重,人民没有吃的,今天,我们只能用这些柚子欢迎你们,希望你们多吃几个!安静下来,把长寿当成家,不要胡思乱要想。”

随后,就把户口一收。咦,我这又发现了一件怪事:原来我们同来的一百多人当中。有部分人来了,户口则没来?!唉呀,我就觉得这相当奇怪。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吧。含着眼泪睡觉了。

第二天,再次开会,安排了我们的工作。有的人到葛兰,有的人到燕家,等等。殊不知,我被安排在长寿县立医院。这一下,同来的人都挺羡慕我的,我却不知是何理,心里暗想:“这个县医院是个啥子样的呢?”

“贺医生,我们走啊,我送你到医院去!”那位卫生局的田小姐非常热忱地说。于是,我就背上铺盖,跟他一同去报到了。

我们先经过了一个三道拐,这个三道拐大约有近二百个梯坎,每走一道拐就要休息一会儿,再上第二道拐。歇了两趟,这才到了长寿县城。

来到县城一看,只有一条大街,生意萧条,不象我们下面的河街那样热闹。迎着冬日的北风,我心里打了一个寒噤:“这悠长的岁月将怎样安排哟?”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县政府。余科长和一位付科长就教训了我一顿。余科长说:“从你的档案上看,你的表现一般还好,所以,我们把你调到县医院,县医院是全民性质的,享受国家干部待遇。你要好生干!”说完,我就到县医院去了。

长寿县医院离长寿县政府不远,步行大概最多只需用十多分钟。医院是一个老庙,这个庙叫北观,一到那里,田小姐就向医院的全体成员介绍了我,然后,就把我安排在一个小楼上。

小楼倒也风光、明净,四周光线充足,可就是奇静得吓人。当天夜里我睡得还好,第二天一大早就上班了。中午十二点钟以后,我回到这间独室里静坐。坐了十分钟的时间,天大的怪事就出现了。

我房屋的墙壁是木板结构,这时,从木板缝里爬出一条蜈蚣。蜈蚣长约二尺,又肥又壮,“唉呀!”我吓得不知所措,慌忙之中,在门角里找到一把扫帚。我心想:“不晓得这要出啥子事?”我心里默祝:“蜈蚣,你不要侵犯我哟,你若公然侵犯我,那我只有以扫帚相对哟……”

正当我在祈祷时,不知是什么时候,从那面墙里,不一会儿时间陆续地又出来了几百只蟑螂,有大有小,有的排在行列,有的零零星星分散在各处。我生平没见过这个玩意儿,手拿着扫帚发呆,大约我这个发呆有十几分多钟,那条蜈蚣从墙上掉了下来,我走近一瞧,咦,蜈蚣竟然死了,而那些蟑螂也慢慢地消失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心里不得其解,即既害怕,又好笑,倍感奇妙。脑海里浮想联翩:我想到宋朝儒家代表人物程颐的一首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风景与人同。”噢,我应该从这名诗中悟出这条蜈蚣之所以死,是因为那些蟑螂给他的克制力量,所以,这条蜈蚣死了。这也不就是《阴符经》上所说的“天有五赋(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见之则昌”的道理吗?这不正是《阴符经》上所讲的“天伐杀机,地龙走蛇”吗?我就这么胡思冥想……

想了半天,一看手表,已经是两点半钟了。我在心中暗自作了决定: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一定要下去闯闯!我拿起手杖就去了卫生科。

到了卫生科之后,我就对余科长讲:“承您安排,很好。不过,我这个人在城市里几十年了,实在是过不惯这种太冷静的生活。我要求科长给我改换一下,随便哪个乡村僻壤都可以。”

余科长问:“贺先生,你是怎么搞的哟?这个全民医院的条件虽然差一点,以后还是会发达的嘛!别人求之不得,你却弃之不顾,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劝你不要调。”

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泪水夺眶而出。余科长旁边的那位田小姐就开腔了,她说:“科长,可不可以这样,就把贺医生调到城关镇医院,把派到城关镇的那位医生调上来?”

余科长笑了笑:“你看着办嘛。”

于是,我就再次背着包,又下了好那个三道拐,拿着余科长的一个封介绍信,来到了城关镇医院。

这个医生的院长叫田蓬来,原是江津县一个很精干的做米花糖的工人,虽说他是工人出生,可是谈话不俗,处事敏捷。对我的到来他表示欢迎,他向我介绍道:“我们这个城关镇医院是在大办钢铁以后,将几个联合诊所合并而成的一个医院,它下设两个门诊部,一个住院部,有不少医生……”

据田院长讲,这些医生出了极个别的之外,都是牛鬼蛇神、社会渣滓,现在的业务主要靠三位医生:第一位,是长寿县县政府的政协委员会的委员蒋瑞(岁)清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已年近八十,每天要看二百多位病人。第二位,是城关镇医院的副院长、老中医戴炳然,他也是政协委员会委员。田院长说,两 位先生都风格高,技术好,是城关镇的命脉。另外一位,就是住院部的主任袁家奇,这位主任的年纪只有二十五、六岁,他是在抗美援朝战争时期学的西医,现在掌管着住院部。

田院长说:“你来了,很好!我们的住院部都在城关镇江家湾的角落里,那里的病房很多,有一百多张床位。你来了,就请你在我们医院门诊部看病。你就住在门诊部楼上。”

嘿,我觉得这很好。于是,我就安静下来了。

新来乍到,在门诊部看病,“鬼的妈妈会找你看病!”冷板凳一条,坐得人发冷,可再冷也要坐啊。简单说只有这几句话,可是,我在这所医院一呆就是六年零八个月的时间啊!

问题又来了。我这个人真是倒霉呀!

有一天,来了一个拜子,拄着一根拐棍,跟我们的田院长一同到了我看病的房间。田蓬来向我介绍说:“这位先生叫赵井川,是长寿县卫生医疗协会的主任,来拜望你、看看你!”

我立即就向这位主任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我说:“贺嘉寅是一个罪恶深重的人,是一个牛鬼蛇神,今后要请你指教。”

这位赵先生一副书生派头,对我好象很尊重,在医术上,还交谈了两句,我俩挺合得来。赵先生常跟田蓬来说:“田院长,我看,您还请贺先生到住院部去比较好。”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到住院部去干啥呀?”田院长说:“我们住院部的这位袁家奇,青年能干,希望有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去帮助他一下比较好。”就这样,我被发配到城关镇住院部去了。

一到住院部,我才大吃一惊!那时,住院部有一百二十张床位,我去的那一天,有九十多个病人,这些病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全都是一个症状,没有第二个症状:全身浮肿,就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水大棒一样,用手一戳,皮肤就破,破了之后就流水……见此情景,我心惊胆颤,立即向田蓬来报告:“院长哎,多拿些饭给那些住院的人吃啊!”田院长给我做了一个怪相。我才知道这里面有个问题。因为没有粮、没有米,这些病人都是靠吃糠丸维持生命的,他们全都是糠丸肚儿!所谓糠丸,就是百分之一的米,加百分之一的面粉,加百分之八十的细糠和百分之十八的野菜做成的丸子。每一个病人,一天只能吃九个糠丸子,还不能多吃。其惨痛不可言说。

在住院部袁家其主任的领导下,我每天空上白大褂,和几个学生一道报着病历本去查房。这位袁主任对中医的认识,说得好听一点,似乎把中医看成了万能,当成万精油了;说得不好听一点,他认为是:“你们中医能搞啥子事嘛。”颇不以为然。一旦遇见“困难”,他就说:“贺老师,您看看。”

每当这个时候,我也就不揣冒昧,三而三、九(久)而九(久),在我多次医好了疾病,化解了他的“困难”之后,他觉得我还“不是一个吃白饭的人”。这样,他就静了下来,我们也就平安地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