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艰难岁月
大约是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前后,承一位老朋友杜竟华老医生的介绍,我来到中一支路一位叫王庆荣开的一个小药房坐堂,药房原只有杜(竟华)先生一位医生,后来加上我,才二个医生。杜先生的业务特别好,而我则没有什么业务,每天坐八小时,可以挣到一点稀饭钱。
药房很小,只有王庆荣一个人操作。他的药材选得非常精粹,中一支路的医生开的方子都送到了他的手中,在他那里买药。这个药房隔壁是一个茶馆。我和杜老一天到晚就在茶馆泡两碗茶,聊天。“病人来了!”王庆荣一喊,我们就过去看病。这样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一年多。
有那么一天,大约是一九五五年底的时候,我那位“饿得遭”的孙子贺德昭兴高采烈地带了一位穿长袍的先生来看我,他向我介绍道:“这位先生姓施,叫施焕卿,是武汉最有名的药铺——‘刘有余堂’的经理。”这个刘有余堂大药铺的名声不在同仁堂之下。抗战以后,刘有余堂迁到重庆,范围缩小了,只有两个门市,第一个门市在保安路警察局对面,第二个门市在会仙楼192号,这二个门市都非常阔气。
“今天施经理特地来看你,跟你商量,想请你到他会仙楼的第二个药店去坐堂,问你愿意不愿意?”
听完“饿得遭”的一席话,我觉得如果答应了施经理,这样一走,就对不起王庆荣了。我就对他们说:“我们到隔壁茶馆坐一坐。”
坐在茶馆里,施先生就说:“我希望你去理由有二:第一,我跟贺先生的老师方济清熟识;第二,我那个二门市已经有几位名医了,他们甚感骄傲。所以,我想通过贺德昭先生请你去。”
偏偏凑巧,王庆荣忽然也来坐馆,听见了我们的谈话。这样一来,王庆荣就表态了:“贺先生你在这里的业务也平常,我看你经济也困难,你就答应施先生,选一个吉日,我杀一只大雄鸡给你庆祝庆祝。”
听王庆荣这样一说,这位施先生就笑起来了,他说:“这就定了嘛!”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大约隔了半个月,我就去了刘有余堂。
我在第二门市部的楼下的大厅坐堂。店堂有两位医生,其中一位医生叫荣雨霖,年纪在七十多岁,穿的是长袍子,戴的是毛线帽子。荣医生的业务不错,本领也高。
最奇怪的是张简斋的门人、重庆名医陶客文先生也在这里。陶先生的资格很高,他在楼上特设的房间看病,后来任卫生局中医科的科长。
唉呀!我一看这个情况,思想上很徘徊:“我搞不搞得开哟?!”
但是,那位施先生很热忱,一再跟他的店员说:“贺先生初来重庆,又没挂过牌,你们多为他推荐……”
施经理特别为我介绍了一位小伙子徐志敏,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湖北人。也怪。这位小伙子跟我一见如故。他的夫人叫叶志香,高中毕业想考大学,据医生说她肺上有问题,结果,通过我找一些人把她的这件事解决了。因而,徐先生也非常感激我。后来,我离开刘有余堂之后,这位徐先生阔了,高升为重庆市中医药材公司总经理,当然,这是后话。由于徐先生的许多介绍、吹捧,我的业务确实增加了一些。可是,陶客文先生就在我的楼上“泰山”压顶,他的业务好,我坐冷板凳的时候多,心里很不舒服。可是,没有办法,也只好这样坐下去了。
又很凑巧,我们这个门市对面有一家上海有威钟表行。这家钟表行里一位叫马金花的女士来找我看病,她是个类风湿患者。在我精心诊治下,她的病好了许多。这时,她就向我透露:她是一个一观道,现在仍处于被管制期间,她的丈夫叫郑松豪,是这个钟表行的老板,大资本家,也是被暗管的。他们夫妇俩都是宁波人。他们有一个儿子叫郑仁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因为风湿严重,骨节变形,行动不便,不能再在北京继续读书,目前正呆在家中。她说:“我叫郑仁发来拜你为师学中医,如何啊?”
我推辞了半天,那位小伙子就多了一句嘴,他说:“他来很好,贺老师的业务要发达,要找一个可靠的人开单子。”他这样一说,我也没办法,只好承认了。
(五十六)我的第一个徒弟——郑仁发
这位郑仁发长得修长、英俊,字迹清秀,而且特别勤快,自从他拜我为师以来,我天天九点钟上班,他每天七点钟就到了刘有余堂,把楼下三个医生的桌椅抹得透亮。同时,又替店员打扫厅堂、门口的街道,所以,他的人员关系特别好,这一家药房对他非常满意。
当时,我住在四德村,房间极小,不可能在家里教他学医。于是,我们两师徒就天天上罗汉寺的茶馆。每碗茶五分钱,郑仁发总是泡四碗茶,这样就占一张方桌,我们师徒二人就开始讲书,学伤寒,论诗词,非常快活。
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当年,我们在罗汉寺喝茶时,其茶馆的顶蓬还是用芦席搭成的,桌子有一百多张,生意很好,掺茶的师父说来有点吓人,第一位掺茶的师父是峨眉山乌龙寺叫永桢的僧人,这位大和尚禅净双修,了不起,他曾经在长安寺居士念佛堂领导我们天天礼佛拜忏,天天念三时系念,是一位功行很圆满的和尚。另外一位和尚就更子不起了,改革开放之后,这位和尚就升座,当了罗汉寺的方丈,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竺霞师父。这位竺霞师父在罗汉寺掺茶时,我只知道他懂藏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汉藏教林院毕业的。
郑仁发从上午九点钟开始,一直到中午十二点钟,和我一同看病。有时,我们到皇后餐厅前面的小食部喝两杯酒,吃一盘牛肉。假如那天业务好,钱挣得多,我们就在皇后餐厅的后面叫两份热菜,二师徒大吃一顿。午饭后,到隔壁会仙旅馆,花两角钱买了午睡茶座,在房间里大睡一觉。这一觉睡得很长,也不知是周公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周公,醒来之后,就再说第二天的事了。
这段安静、美丽、香甜的日子是我生平最满意的,这样的生活,我过了近两年的时间。
一九五七年,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反右倾运动——交心运动。这次运动不象以往的运动那样吓人,但是所谓的臭老九,尤其是坐堂的医生,业务好一点的,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要在运动领导人所指定的地方去学习。我们被指定在第二十九中学校,天天晚上去学习。所谓学习,就是学“白求恩”、学“老三篇”、学“为人民服务”。大约学习了三个月,大家都没有说的了,话都说完了。于是,大家就排排座,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没有果果吃。
以上是当年的一段小插曲,下面再谈谈刘有余堂。
刘有余堂的店门口,连同我在内有三位医生。一位医生叫谭则尧,这位先生学问最好,是一位大诗人,可是业务始终平淡。另一位荣雨霖医生,是一位老先生,他的年纪大约比我大二十岁,这位先生仪表堂堂,一贯地不着短衣,而穿长袍。荣医生的技术我认为非常高操,我对他是以师礼施之。举例来说,在遇到他之前,对儿科的麻疹,基本上总是困在温病学上面,而这一位荣老经验丰富,他认为麻疹不能完全用辛凉解表药,而要用辛温药。我当时有点害怕。可是,每次看见他用这样的药后,疗效都很显著,我也就学他的方法。这一下,我在刘有余堂儿科方面的名声就打得很响了。因此,我就对郑仁发讲:“我们就不看杂病了,就专看儿妇两科。”这样一来,业务似乎更好了一些。
(五十七)右白虎
刘有余堂皇座落在民族路会仙桥东站的门口,所以,上下车的人都看得见我在刘用余堂的招牌——儒医贺嘉寅。刘有余堂的环境不错,左手是民国路现在叫八一路,路口有一家桐君阁大药铺,那里也有几位好医生。值得一提的是唐阳春先生。这位唐先生是医林的霸主,卫生局的顾问,人称唐阳老。我估计,在医业方面,他可能是半路出家,但他的学问渊博得惊人。他曾经跟我摆:他是少和军涵起义将领,至于他是多大的军衔,我就不知道了。他待人谦虚、和蔼,不仅擅长医术,还喜欢国画和古董。他的薪金基本上都用于收购古董、玩物了。他曾经前前后后买了一百多把折扇。这些扇子年代久远,上至唐宗,下至晚清;而且质地各异,有犀牛角的,有象牙骨的,有秋角的,也有其它质地的;其中,最名贵的是唐伯虎的画,他认为唐寅是他的远祖。
唐阳老经常请我到他家吃饭,把那些扇子拿给我看。他自称为“百扇子家”,我以为“百善之家”更妥,他很赞同我的建议,于是,又改称为“百善之家”。
虽然,在业务方面,我把他列为自已的一个大阻碍,称他为右边的白虎,但是,我们却相处得非常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