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尘纪实52~54

(五十二)缘起缘灭

风云乍变。重庆市政府的人事再一次有了调整,张笃伧升官了,调任湖北省主席,新派来的重庆市市长姓杨,名森,号智会,是个大军阀。

此时的我依旧利欲心重,这是绝大的错误,而今回首往事,真是不胜伤感。因为公共汽车管理处确实是一个肥机关,我又特别想当官,所以,我拍了一封加急电报给远方的元哥,内容是说杨森当了市长,,请元哥保荐我当公共汽车管理处的处长,拉我一把,并给我回个电报。

贺国光当日就复电:同意。同时,他把拍给杨森的电报也附给了我。一见电文,我满心欢喜,以为财神菩萨高照,此事必成。

殊不知杨智会派了一名副官,请我到他那里去。“元靖兄的电报我已收到了,我本该照办。但是,我有我的苦衷,我已经派了一个姓廖的任这个处(公共汽车管理处)的处长了。嘉寅兄,你想做什么,你跟我说,我照派就是。”

当时,我不应(当)书生本色,断然决定:“既是公共汽车管理处不能用我,我就休息一下。”

实际上,我有一个苦衷,我想任公共汽车管理处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面子上我过不去。

 

(五十三)行医生涯

这时,我的家已搬至国富路饭庄对面一座一楼一底临街的房子里。大概是一九四七年八、九月间,我决定改行,不再进市政府机关挣半文钱,而拿着自已曾在湖北省取得的中医证书,到重庆市中医师工会作了登记,正式挂牌行医,开始了新的生活,这一干就是大半个世纪。

 

(五十四)从无辜入狱到释放

一九五零年五月十八日,重庆市政府第二次大肃反,我因此而入狱,禁闭在重庆市第二监狱。

过了七个月,有一天,牢狱里一个姓毛的从不做好事的管理员把哨子一吹,喊了一声“集合!”就开始点名字,一共点了十多个人,我好象排在第三名,“点了名的,都站出来!”其余的话一句也没讲。

我心里象揣了鹿子一般跳个不停:“这究竟是要把我拉出去枪毙呢,还是充军呢?”

待大家都解散回房后,毛管理员就喊他的勤务兵:“去把这些人的行李拿出来!”仍然没有多余的话。

行李拿出来了,也就是一些铺盖卷儿,脸盆之类的东西。我们十多个人被分成三组,每组都选出组长之后,毛管理员依旧没有话说。

和我一个组的组长说话爱带笑,我看他的样子不象是要带出去枪毙,也不象是充军,充军之前都有训话……“管他的,就跟着走吧。”

出来之后,走到七星岗,上了公共汽车。

“咦,这个车不是到解放碑的吗?”

果然来到了解放碑。下车后,步行到人民公园,从人民公园走到望龙门。

“咦,这是干什么?”

我们在望龙门上了轮渡,大家乘船来到了南岸。

下船后又是步行。我心里琢磨:“看来这不象是充军。”

当天下午五时,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抬头一看,是朱红漆的大门。看见我们三个人走过来,门卫盘问了几句话就让我们进去了。

一进门,是满园的青枝绿叶、各种花果,还有那堂堂皇皇的客厅和扫得干干净净的甬道……在监牢里坐了七个月,陡然来到此地,眼界为之一新。可心里更加莫明其妙:“究竟要把我怎样呢?”

出来一位官员。带我们进来的那个人就向这位官员敬礼,转身对我们说:“这是公安局余科长——这里的领导。你们今后就在他的管理之下学习。”

“这‘学习’二字就不是充军哟!”我格外感激地向余科长行了一个鞠躬礼。

“坐下!”余科长开始向我们训话。“此地叫孙家花园,在南岸窍角沱,重庆市委在此地办了一所教育所……你们今后要好好学习,守规矩,除大门和我们干部办公大楼以外,你们可以随便活动。”

这样一来,我心里就明白了:“唉呀!看样子是长期监禁啰……”

余科长的一个勤务兵喊来一个组长。组长来了,我一看,大吃一惊,遍身流汗,原来这个组长曾是我湖北省二中的同学,姓刘,平素没有什么不务正业,也没什么政治问题,更没做过官。而且,解放以后,他还很活跃……今天他怎么会在此当犯人组长?我朝他望了一下,彼此都有一个苦笑。这位犯人刘组长就把我们带走了。

我们三人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有四张木床(上下铺),有一张写字台,一个柜子。打开行李,将铺盖折成方形,盆子放在床底下,毛巾、牙刷也整齐地放好了。

安顿下来之后,刘组长说:“你们好生休息,明天早晨上课。这里很自由,但是,你们要自觉。另外,这里有医务室,你们在监狱里生病了,可以去医务室看一下。”

这个时候我是一悲一喜,喜的是有床睡,再也不用睡地下了;悲的是这样一来,十年、八年也难保出狱。

第二天,我们就参加了大家的活动。出来一看,我大吃一惊,我最好的朋友江怀光也在这里!?江怀光原来是军统戴笠的亲信,是罗家坝秘密办公处上校秘书,此人在音乐方面颇有造诣,擅长执谱。我俩当时也未交谈,只是点头微笑而已。

咦,还有一个熟人,那是我在宪兵司令部办庆祝晚会时请来唱压轴戏的大名角——“江西梅兰芳”刘晓云,他怎么也在这里?!

当日下午,我坐在床上,进来一个人,大吼一声,把我吓了一跳,“你也来了!”

我定神一看,是重庆最大的一个袍哥大爷——李厚仁。这位李大爷,不揣冒昧,侃侃而谈:“这里好!跟家里一样,病了有医生……”云云。他在那边说,我在这里却不敢讲,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不知这是个啥玩意。

半个月以后,余科长喊我到他的办公大楼去。见到他,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之后,我就站在旁边。

余科长没有理我。他在看卷宗。约有五、六分钟,他才开腔:“你的材料上面说,你是一个医生啊。”

“我懂得一点中医。”

“你学医有几年了?”

“我学医的时间有点久,有八、九年吧。可是,后来我去当官了,没有行医。”

“好!从明天起,你就在医务室上班。”

第二天,我阁下就在医务室看病了!

在孙家花园,我们每天学习毛泽东著作,背老三篇、背语录。在这段生活里,有京戏听,有棋下,有篮球打,可就是没有好吃的,还不准喝酒……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三年。

一九五三年九月十八日,余科长笑咪咪地喊我:“贺嘉寅,你今天释放了!这是你的释放证,释放证写清楚了,你是三年拘押,有公民权。你在此看病三年,一般反映都还可以。你回去,好生行医。”接着,余科长又从他的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五块钱交给我:“你走吧!出去乘车要用钱。”

我就打好包,就从孙家花园出来了。

茫茫大地,与家人音信不通,我归于何处哟?!眼泪簌簌直流,几乎不愿意出狱。

坐轮船过江,在望龙门起坡。

除三姐到孙家花园来看过我以外,再没有别人看过我。三姐留给我的地址是:重庆市市中区四德村427号。依着地址,我一找就找到了四德村。

第一个看见我的是我的二女儿贺蓉新。这时贺蓉新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了,上身穿一件雪白的褂子,下穿一条花裙子,她一看见我就狂声大叫:“三爷,叔叔回来了!”

进屋一看,可怜啊,我们一家大小挤在一间房子里,我夫人彭淑清还是没有嫁人,此时正在七星岗居委会当主任;我三姐天天挑一担爆米花沿街叫卖,每天大约能赚一元钱;贺华新在天原化工厂工作;贺勃新在菜元坝接生站当接生员;贺新耀、贺凯新、贺轮新都在华一村小学读书。三姐把我这几个孩箍得非常紧。情况看清楚了,我还是有个家哟,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

贺蓉新问我:“叔叔,你吃了午饭没有?”

“我没有吃哩。”

她又说:“好,你等着,我下一碗你最喜欢的面给你吃!”

这一碗面我一辈子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