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开戏小插曲
除了借鼓之事,还发生了一个大问题——这些票友大都要拗资格,谁都不肯唱开台戏。
演出当天,已经是六点二十分了,开码戏还未排定,唉,求爹爹告奶奶的都不干。伍铁珊很着急,我已是汗如雨流,因为七点钟蒋介石就要来了。
正在这危急关头,来了一位救命菩萨——重庆市川剧团的正院长周裕祥,(他是)全国最有名的丑角。他是我的朋友,听说我组织了一台戏,前来听戏。我正犯愁时,哪有功夫招他呢?我当时的狼狈像被这位周院长看了出来。
他问我:“你今天是怎么搞的,神情失常啊。”
“我的票友先生都不肯唱第一出开台戏呀,早先疏忽了,没研究。”
这位周先生笑了笑,他跟我满随便的:“老贺,我来献个丑要得不?”
我说:“您是个院长,吓人巴沙的,您哪能唱开锣戏呢?”
他说:“今天不是你们宪兵司令部迁渝十周年的庆祝大会吗?”
我看了一下手表,指针已经到了六点四十分。“唉呀!就是你登台,等着人去给你抬箱子也来不及了呀!”
他又笑了笑:“啥子都不要,只要你们军人的一顶烂帽子,同时,要你们写一张海报:‘周裕祥登台献艺’。”
我心里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来了位好救星,开锣有人了;忧的是他不要抬箱子,那他将会搞个什么?在提心吊胆之下,我给他作了一个长揖:“那就麻烦你啰!”
这位周先生当时就向我们要了一根烂麻绳,然后,把他穿的狐皮袍子脱了一半,只穿一只袖子,把另一只袖子塞到里面,跟西藏喇嘛的着装一样,再将袍子从当中一提,提至胸口,用麻绳一系,将烂军帽的帽沿转到脑后,随后,又在后台抓了一把粉,把鼻子一染,走到我跟前:“就是这样!再写一张海报,海报上写:川剧院院长周裕祥先生客串‘花子拾金’。殊不知这张海报刚一贴出去,底下就掌声如雷了。
时间已到了六点五十五分。就在这时,何应钦跟陈诚联碧而来,他们对贺国光说:“委座可能在八点钟来。”贺国光就打发人来通知我:“委座八点钟要来!”
周裕祥打了一个手势,挥手一摆:“打开锣鼓……”
“铛,铛……”刚好七点整,开锣鼓一打,帘子一揭,周裕祥一个大步跨出来,到了舞台中央,平地一个筋斗,这个筋头叫“吊毛”。他开腔了:“啥子东西哟,把老子绊倒摔了一跤。手上拿到一块铁,哟,还是黄的呀!未必是块黄金吗?人家黄金是甜的,我尝一尝。”他做了一个尝金子的怪象,说道:“果真是甜的!”又做一个怪象:“这个金子还会说话呀!你要听我唱戏呀!我几十岁了,只能唱丑角,我哪能唱旦?”金子从他手中一抛,“你莫跑!我唱,我唱。你要我唱“苏三起解”呀!噢,我就唱一点“苏三起解”,你听嘛。”周裕祥打了一个招呼,台上的胡琴就变了,他果真学梅兰芳唱了一小段:“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奴言 ……”这几句一唱,不得了,台下的人群激动,掌声四起。
周裕祥又把金子拿到耳朵前:“你还要我唱?你还会点戏呀?你还要我唱一个黑头给你听呀!好嘛,我就唱一下候希瑞的‘法门寺’给你听。” ……只两句,台下又是掌声四起。
他又拿起金子问了一下:“你还要我唱一段书生给你听?”于是,又唱了几句“打渔杀家”。底下响起了一片如雷的掌声。这出“打渔杀家”要算他这次表演中最拿手的,也是唱得最好的了。
他把帽子一取,把麻绳一拉开,不知怎么搞的,他的鼻子也不白了。他朝台下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观众又是一阵掌声。
这时,指针已转到了七点半。该别的票友出场了。“若出场的人赶不上,那不就砸了?”我心里着急,同时也很担心。
第一出戏的这位票友的姓名我已记不清了,他这天的戏码是“五加坡”。还好,轮到他上场时,反响很好。胡琴伴奏,过门拉完,是一个倒板,拉倒板时,他把帘子一挑,出场了,一个亮相,确实不错,台下响起了掌声,但不多。再拉倒板,他唱道:“一马离了西凉街,薛平贵好一只孤雁归来。”哗……底下掌声如雷,还伴有“好!”的呼声。直到这时,我的心才放下来。
周裕祥还未走。我说:“周院长,你回去了。我吃不消了,要去休息。”还未走后院,人已经头重脚轻。我把兰仲强抓住:“我交给你了。开罗戏、第一出戏唱好了,看来以后就稳了。”
刚休息一会儿,我就听说何应钦部长喊我,不得不去,见到何应钦时,他为我扣好了风纪扣。他对我说:“很好!看来委座会满意。不过,我觉得这当中的陈设有点问题。戏台当中是孙中山先生的相,下面是委座的相,两边的对子——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可否改一下?”
“部长,当然可以,怎么改呢?”我问。
他说:“你考虑,你考虑。”
我望着贺国光,贺国光说:“你想一下嘛。”
我脑中忽然浮起了一副对子,拿来笔写出来后,交给何应钦看。“部长,这样要不要得?”
何应钦一看:“旌旗夜战影,佳鼓凯歌升。”
“很恰当。”何应钦说。
我说:“没有现成的对子。”
贺国光说:“马上去买水红色的缎子,马上自已来写。”
好在司令部军需处上尉梁书记官是个老人,写得一手好字,这样不一会儿,就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对子换成了“旌旗夜战影,佳鼓凯歌升”。
再以后的事就顺顺当当地继续下去了。九点钟,委座来到会场,正逢刘晓云上场,听了一下,委座说道:“很好,很好。”没过一会儿,他就离开了。这样,我也可以安静地躲到下面了。
就我个人而言,这台演出可谓是惊天动地,平安地过渡就算是万福了。
(四十七)借鼓余波
现在再回头说一下二书场的这位胡技谭小姐。胡小姐是湖北黄陂人,可能是她父母把她卖了,她的养母象是江苏人。
胡小姐长得不算漂亮,眼睛很大,个子很高,嗓音甜润,歌声悦耳动听。她原是南京秦淮河的歌女。大约是民国二十四年前后,我到南京时,就很喜欢听她的戏。南京失陷后,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歌女都来到了重庆,胡小姐当然也在其中。来重庆时,她已不再是南京秦淮河那个留着又粗又长的乌黑辫子的小姑娘,而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她在重庆米花街第二书场,现在的解放军剧院演出。每周六、日彩排,票价不太贵,可也不便宜,1.2元/张。
我经常跟我太太彭淑清,以及处里的同事兰中强、冯松甫、梁启文去听她的戏。她唱完戏,我们也就离开了,因为我们住在江北城,时间晚了就没有船过河了。估计有二、三年的时间,每逢周末我们就去听她唱戏。所以,她们认得我们几个人的容貌,很有可能她还知道我们的姓名,只是彼此没打过招呼,未说过话而已。
这一次为了借鼓,叫兰仲强找她的经理遇到了困难,胡小姐挺身而出解决了我们的问题,这是一种可圈可点的侠义行为。我十分感激她的帮助。待庆祝会结束之后,一切事情都办完了,我觉得应当向胡小姐当面道个谢才是。
于是,我叫兰仲强买了一点衣料和一些小吃什么的,到她家去看她。
那一天,我穿的是长袍,戴一顶我买的价值一百四十元的新帽子。进门之后,我随手将帽子丢到了她的床上。之后,跟她摆谈了一些舞台上的故事。
不知几时,兰仲强悄悄地溜走了。这时,胡小姐的母亲进房来,操镇江口音对我说:“贺先生,你坐一下,我去买点小菜,你就在这里吃饭。”说完,就把门一带,出去了。
房间里就剩下我与胡小姐两人。这时,胡小姐削好了一个苹果递到我面前,挨着我坐下。这个情况有点麻烦。当时,我心里想:第一,我是有妇之夫,况且,我们夫妇二人感情也不坏;第二,宪兵司令部是一个特务林立的机构,若干年前,我因听胡小姐的戏,就已经有了不少的报告,今天,如果我跟胡小姐有点什么越轨的事情,那么,我的前途可就难量了。可是,此时的胡小姐确实又是那么亲近可爱……
“怎么办呢?”我只想尽快脱身,可那顶新帽子还在床上,想去拿帽子,“那肯定会打草惊蛇!”在左右为难之际,我忍下心肠,说道:“胡小姐,我去打个电话就来。”就这样帽子也未拿,我就下楼了。下楼时几乎是两步并成一步下的,来到街上,我才清醒了。独自一人跑到了解放碑的星星咖啡馆。我不知道自已喝了几杯水,因为我和这里的店员已经很熟了,所以,店员问我:“贺先生,你今天怎么搞的哟?”
“没什么呀!”我说。
坐在星星咖啡店里,我遐思冥想,做了一首打油诗,还是一首七言绝句:
底士疯狂防桃花,
汀潮浮萍不宜家。
春风难识千年恨,
红尘摇手出天涯。
从那以后,我再未到过二书场,也再未听过胡小姐的戏。
(四十八)与张锡君的交情
宪兵司令部的工作一般都是照本宣科,除警务处在外面所接触的环境比较复杂之外,其它部门都是老老实实、兢兢业业、死不溜秋地做事。对自已的工作,我确实感到头痛,曾多次向贺国光表示:“你可不可以把我另外再安排一下?”却始终没能达到目的。
大约是民国三十三年的春天,我忽然感受到头痛,而且痛得相当严重,简直要用头去撞墙。痛了一、二天之后,就开始发高烧,随后人就昏迷了。此时,我的夫人和我的三姐都住在成都金牛坝,身边只有勤务兵,据我的勤务兵尹正华、鲁新民二人事后讲,我高烧昏迷,浑身出大红斑点,他俩把我抬进宽仁医院就诊,在医院,我昏睡了好几天。
有一天,我忽然清醒过来,而且是清醒异常,过去的任何事情都回忆起来了,可我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哪里。我问鲁新民:“我在哪里?”
鲁新民是个老头,他告诉我:“这是宽仁医院,你昏迷了十天,得了斑疹伤寒,现在还在化验。”
我想起了我的头痛,我说:“我绝对不在宽仁医院!你们马上把我送回五库街!”
他俩没办法,就把我送还回了五库街。
我非常清醒,拿了一张名片,吩咐尹正华去请张锡君来为我看病。
此时的张锡君正红得不得了,这时他正在新生市场口子上的延成药房看病。一张诊桌旁坐着三个徒弟,连他本人在内共有四人。张锡君看病的特点是两只手同时并举,左右开弓,口说方子,三个徒弟替他书写。每位病人的初诊费十元,加快诊费二十元,加加快诊费三十元,即随到随诊。那时的张锡君精力非常旺盛,每天平均要看二百多个号。
大名医张锡君接到我的名片,立即坐着他的私人滑杆,带着几位护士,人呼轿拥地来到我家为我治病。从这一天开始,他大约给我看了四十多天的病,在他的精心诊治下,我的病完全好了。
四十多天的奔波,张锡君确实是辛苦,可他却一文不收,弄得我有一点别扭。于是,我就买了四方图章,两方是鸡血的,两方是翠绿青田石,我拿了其中一方青田石,请当时最有名的篆刻家何秋江为张锡君刻了几个字:救命王菩萨印,其余三枚没有刻字,收到这四方章,他很高兴。
我凭什么资格请动了这位张锡君先生呢?这里面有一段故事要补充一下。
话说民国二十八年重庆的大轰炸,那时,人们天天躲在防空洞里。因为寒热交替,寒重于热,我浑身发肿,肿得象水大棒,找谁医治呢?
重庆大梁子有一个国家设立的中医联合国粹医馆,里面尽是所谓的大名医,在那个年代,最有名的一位医生叫张简斋,这位张医生为蒋介石看病,他得到蒋介石的默许,可以公开吃鸦片。于是,我跑到大梁子挂张简斋的号。哪知他因为怕空袭被炸死,躲进南山隐居了。
没有看到张简斋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块招牌——江苏喉科世家:张炳嘉。
我这个人有点怪毛病,因为小时候害了几次白喉,都是一位叫陶少安的江苏人医好的,所以,我心里对江苏医生有些偏听偏信。“张炳嘉是江苏人啰!”我对自已说:“既来之,则安之,请这位老先生看一下也行。”
挂一个号五块钱。走进张先生的诊室,写字台旁坐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头发蓬松、戴一副金丝眼镜的小伙子,年纪似乎还没有我大!他很恭敬地接待了我。我开口就问他:“阁下就是张炳嘉先生吗?”
“不、不,张炳嘉是家父,现在,他也在南山休息,这个诊所是兄弟我在这里看病。”
见他态度随和,声音清亮,礼节周到,我就坐下来了。
“我肿得象水大棒似的,请你诊断。”我说。
他为我诊脉、查色,拿了一张处方签,先写了大约有二十几个字的脉案,文字通顺,在问明我致病的原因之后,就开了一个方子:
附片、白术、茯苓、白芍、甘草
这是《伤寒论》上的真武汤,是原方不改的经方。我心里说:“现在还有人开经方哟!”他这个方子很合我的心意。当时,我就抓了三付药,回来就服用了,服完三付药人就好了。这个小伙子确实不错!从此,他在我脑海里留下了一个印象。
没过几天,贺国光的二太太病了,找到我,我就向他们推荐了那个小伙子。二太太比较节约,由我陪同去找张先生看病。也是张先生的运气,两付药就吃好了。
又隔了一周,我的四伯妈也就是贺国光的母亲病了。贺国光对我说:“给你二嫂看病的医生还可以,你是不是请他来给你四伯妈看一下?”
“当然可以。”老太太病了,当然无话可说。
我用贺国光的车把张先生接来了。这一回,坐在车子里的张先生的表情好象有一点紧张。为四伯妈看病之后,只一付药,老太太就说舒服了。看病之事就这样过去了。
又过了半个月或一个月的时间,这位张先生打听到我的住址,来看我,对我说:“贺先生,我给你现真相。”
“我叫张锡君,我在这里看病的执照是张某某的,我没有执照,是我向他借的。前些天,我看见你坐的车子是市政府的。”
“是。”我说。
“那个屋里的主人是哪一位呢?”
……
“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给搞张执照?”
唉呀!这可把我僵住了,我觉得答应他不好,不答应他也不好。“好嘛,我回头斟酌斟酌嘛。”
过了二、三周,有一天,开市委会议,警察局长徐中奇、卫生局长梅贻林二人在这一天作报告,好象得到了嘉奖一样,格外痛快。我忽然灵机一动“今天该给张锡君解决一下问题了。”心里打定了主意。
散会之后,两位局长正要下楼时,我站在楼梯口上喊道:“梅局长、梅局长,请你留步,就在底下等我一下,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看见那些局长都纷纷上了车,我才下去。这时我犯罪了:“梅局长,有一句话和您讲。有一位医生没有执照,但是他的技术很好,他给市长的老太太、二太太的病都看好了,市长想请您给他办张执照,不好跟您说,让我跟您说一下,有无办法给他解决一下?”
梅贻林当时就笑了:“这个呀,小事一桩。他叫什么名字呀?”
我就用笔写给他了。梅贻林转身上了车。
没隔几天,张锡君就拿到了一张“重庆市中医师执照”。
所以,这一次我得了斑疹伤寒,张锡君就四十多天不断地来看我,真是难能可贵啊!
话说回来,自从我得了斑疹伤寒以来,身体确实衰弱了。尽管在思想上实在是不愿意再在这个枯涩、森严而又古板的宪兵司令部工作下去了,但是,又没有办法离开。无可奈何之中,我就渐渐地把所有的职权都交给了我的一位上校科长闵雪峰。还好,这位闵先生也是贺国光的人,干得非常好,我因此也就在五库街慢慢地养病。
不久,潇洒的少将参议贺国光又调回到重庆行营,宪兵司令部也就移交了。他的那一批人都随他到了重庆行营,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员。
在重庆行营,我是一个所谓的少将参议,工作不多,参而不议,月薪二百四十元,工作清闲安逸,隔十多天云点个卯,和我的哥哥贺国光谈谈心,跟刘觉民论论诗词歌赋,再与总参议夏斗寅(湖北麻城人,曾任湖北省主席,是北伐时期有名的上将)、办公室主任谢澡升(湖北麻城人,当时是陆军中将,历来为贺国光管机要),等等人物摆摆家常,这样就过渡了。
在重庆行营的那段日子,我很潇洒、很惬意,特别是离开了宪兵司令部,免除特高科的监视,心情格外地爽朗、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