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二姑妈与二姑父
阮家姑妈——贺良先
我这位姑妈是我父亲的第二个亲妹妹,叫贺良先,姑妈写得一手好纯头小楷——灵飞经,言辞非常丰富而且清楚。
姑妈的年龄大约比贺国光不知是大两岁还是小两岁,她跟贺国光还有其它两位姑妈,以及前面说过的贺纶夔的儿子贺研吾、贺卓吾、贺养吾同是我父亲的学生。所以,我姑妈跟贺国光私人交情比较好,贺国光常写信给姑,因此,当时有一种说法:“我去找阮姑婆。”这虽是一个笑话,但我这位阮姑妈说话却非常谨慎。
二姑妈待客酒肉必定从丰,可她与姑父二老的生活则十分朴素,以致于简朴到我都不愿在她家吃饭。
这位阮姑妈对我的照顾、教育是非常之大的。
二姑父——阮右衡
阮家姑父叫阮右衡,陕西人,这位姑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他是前清最后一届举人,不但精通古典文学,而且他的医术也是绝顶高明。二姑父的文采了不起,可是,他的脾气也了不起,遇事就全靠我这位二姑妈贤内助来做了。
因为是前清举人的缘故,从前清起至民国五、六年,二姑父一直在四川做官,所做的官也不大,不过,在一般人看来,还是有一点吓人。他做过什么官呢?他在四川一个省份做过十三任知县,县份尽是大的,如泸州、宜宾、内江、巴县等这些大地方。
他晚年没有什么事,一天到晚就研究《易经》、《内经》,跟四川的刘湘常有往来,后来,他不做官了。
他是一位清贫的寒士,不做官之后,经济来源就成了问题,于是,他便靠自已的一个密方——“棉汁戒烟药酒 ”维持生活。他住在汉口的时候,就在汉景街华清里八号门口挂上一个“阮右衡氏·棉汁戒烟药酒”的牌子卖酒,每瓶酒三块,七日戒断(所戒之烟是指鸦片烟,而不是现在的白粉),其效果好得惊人。行医之时二姑父不知送了多少酒,戒掉了多少人的鸦片烟!从佛家功德上来讲,他确实是慈航普渡。
这个药方里的主要成份是鳝鱼血。鳝鱼血为什么能戒毒呢?我曾经请了一位朋友——成都中医学院的愽士吴俊梅在学校做过试验,但结果不明显。
前面所说的阮世芬,就是二姑父嫡嫡亲亲的孙姑娘。
(二十三)故园
我们的家住在武昌平福门吉祥巷25号,这一条巷大约有二十多户人家,每一家都各自为阵。我们所住的吉祥巷二十五号房子,原是一个慈善团体敦善堂的产业,这个敦善堂是一个善堂,专做扶危济困的事。在我们这条巷里,可能有二、三幢房子是他的。二十五号房是我们向他租赁的,每月房租二十五吊钱。
我们这所房子有多大呢?说来你们痞要笑我,好象是我在说梦话,好象是自我夸张,说老实话,一点不假,正如我下面所说。
这所房子的大门有一丈四尺高,两扇门,一扇门有二尺五宽,大门进门有一个小厅,经过小厅才是中门。中门有四扇,为了方便大家进出,常开的是右边的一扇中门,其余三扇门不常开,就在常开的这扇门上安装了一个电铃,电铃的铃铛则安在了我们家的门房里。
为何大门有五尺之宽,中门有四扇之多?因为家中时常有轿子进出,有贵重的客人就打开中门迎接。他们所坐的轿子都是论品级的。一品官员是绿呢大轿,金黄顶子。轿子进来之后,到大厅落轿,其余官员所乘普通轿子,也是在大厅下轿。由此,必定要说一下我们的大厅了。
大厅的面积可以容得下八乘大轿,地面是青石的,光亮无比。我八、九岁到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常在这个大厅里打陀螺,那是我儿时最喜欢的一个游戏。
这个大厅的右边)是一个花厅,花厅的建筑比大厅要富丽一点。有一间大屋子作了客厅。
客厅的陈设,不是我强调,确实很有趣味,恐怕现在的人要说我在胡说了。
客厅的上手,摆放着一张炕,炕中间是一张紫檀木的茶几,茶几旁边夏天是铺的细草席子,冬天则是铺的皮子,客人来了就请上坐。客厅的正面墙中央挂有一幅画,乃唐朝吴道子所画,为释迦牟尼的坐像。画旁边是一幅对子,这幅对子我一生都记得,对子的内容如下,上联为:明月晒干花上露;下联为:好风浮动水中云。对子的上款题为善茀姻兄雅正;下款题为曲园俞越敬题。这个曲园俞越就是俞曲园,是汉学大家张太炎的老师,声名极大。但是有一件事我至今没有弄明白,他上款写的是善茀姻兄,姻兄二字在旧社会说是儿女亲家才这样称呼,俞先生这样写,究竞是他家有人嫁入贺家,还是我们贺家有人嫁入俞家,这我始终没有弄懂。
抗战时期,我未将这幅对子带出来,这是我终身的遗憾。为了纪念这幅对子,我曾经请我的朋友江友樵、孟东村,以及我的学生张弢等人重新书写,但已不是原有的那种风味了。
客厅两壁,挂着宋代钱维成所画的花卉。画的两旁摆着八仙椅,每把椅子的背约有三、四尺高,在椅背的最高一尺左右处都雕着一位神仙,一共是八洞神仙,甚是雅致。
客厅前面有一个小花圃。花圃的稍前位置有一个比客厅小一点的房间,此房不大不小,光线极好,真是窗明几净,这一间房就是我二姐、三姐和我三个人的书屋。请来了一位叫贺辛一的侄子作教师,所读之书主要是“四书”、《左传》、《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都在这间房里,我跟我的三姐一起学习,前后有五、六年之久,这间房子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三姐比我大四岁,真是提携襁褓,照顾我的湿暖寒热。我现在谈及此事都是老泪纵横,不堪回首。
第二个厅堂是我父母的起居室。第三个厅堂即是我祖母的起居室。
第三个厅堂的后面则是一个小花园,这个花园外人是不能进来的,它是我们姊弟消闲之处。花园有一个门,过了这道小门,就是一个大花园。大花园里有男宾厕所、洗澡间、厨房。所以,小花园与大花园之间的这道门我妈妈每天都要去检查,去看看锁牢了没有,其意是自家严谨。
(二十四)祖母的故事
我祖母住的那间房是第三个厅堂中的一间正房。她的起居室实际上有三间。一间是正房,摆床、摆桌;一间是我祖母的侍女春香姐姐的房间;最后一间堆放了我祖母的日常用具。
我祖母不念佛,但她信佛,她跟我妈妈一样,每逢观世音菩萨的生日,我妈妈便到观音阁烧香,放生;我祖母则把武昌檀花岭比丘庵的一位七十多岁姓肖的老师太请来,给她一些钱,请她代为拜佛。她们两婆媳很有味道。
我祖母每天只吃两顿饭。早晨五、六点钟要吃一点稀饭,中午十二点正式上桌与我们一同吃饭。常常习惯不吃晚饭。
每到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她老人家总是兴致勃勃地叫春香弄一、两样小菜,将她储存的老酒拿出来,把所有的孙儿、孙女,一共五、六人都喊到身旁:“喝酒,宵夜!”
在喝酒,宵夜时,她老人家就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一直说到我祖辈的轶闻,几个姑姑读书的往事,以及我爸爸,妈妈年轻时的笑话…… 那真是既宝贝、又好听、又有趣味的故事!尤其是冬夜的情景,更令人永远难忘:屋里有一只用红泥巴做的小火炉,炉内烧着钢炭,上面煮了一些小吃,祖母讲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待孙儿、孙女吃饱了以后才去休息……
这是我生平最宝贵的童年生活,这辈子我是再也听不到了,恐怕连说出来都没人相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