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重拾部落 Maker 精神的「橘色月亮文化工作室」

原鄉好藝 Native and Creative   

文/王昱心 Wang Yu-Hsin  圖版提供/橘色月亮文化工作室、王昱心

        不同於歐美的Maker精神,注重DIY為本質的演化並且發展成共享經濟的社群集合模式,近年來也在臺灣擴散開來,除了承襲歐美Maker的主旨並稱為「創客精神」之外,在東臺灣另有一股Maker精神的崛起是不得不重視的,它是運用族群傳統智慧與文化精神轉換成當代產品設計,是近十年來最常見的延續工藝傳統的方式之一。許多族群累積了不少與在地自然環境的對應方式,而使用自然素材的智慧更是符應當代全球化注重減碳生活的可行策略。尤其以藝術表現突出的排灣族群,細細品嘗排灣族的傳統工藝就可以想見,社會階級分明的族群是如何尊重手作與傳統文化。排灣族藝術家撒古流就曾經解釋,排灣族的創作精神是來自於生活所需,他說道:「排灣族人到20歲就進入pulima從手的階段;50歲進入pugulu從腦的階段;60歲之後則進入puvarung從心的層次。」(撒古流•巴瓦瓦隆,2012)實際說明了排灣族人為生活所製作的所有物件都其來有自,傳統工藝除了訓練族人瞭解生活場域的所有物:凡是季節時令中的動植物昆蟲礦物等所累積成的環境智慧,並且藉由手作傳承族人的文化傳統與美感經驗,也回應當代Maker的精神:重質減量、友善環境的思維。

          「橘色月亮文化工作室」是由北部返鄉工作的臺東排灣族Maljaljaves家族於2012年建立的,家族年輕一輩的Camak(林江龍)為負責人,其姊Kedrekedr(林秀慧)與夫洪啟榮為創辦人。創辦人提及創辦的起心動念是在部落居住了將近十五年後,從部落生活中找尋母體文化脈絡,學習了不同的工藝技術,雜揉新融舊的應用文化基因「Vecik」,期能建立具有文化使命的品牌。因此,工作室的形成源自於排灣工藝精神與族群傳統智慧,加上文化面的轉換,是「以材質與工法相互加值,衍伸家族紋樣,應用於傢飾、傢俱、常民服裝等居家風格產品的創意設計精神。」工作室成立以來一直依循這個理念發展出屬於自己的產品。

        2015年「橘色月亮」品牌的發展目標訂為:「紋化工藝,自然生活……大膽地突破了原民工藝的刻板印象,將流傳數代之傳統圖紋象徵、符號與意義,重新拆解、轉化,進而重生。從傳統圖紋衍生轉化至現代語彙的圖像,希冀讓圖紋與生活融合。」並在當年下半年分別在臺中「生活起物」、臺南「萬屋砌室」、苗栗雪霸國家公園雪見遊客中心「森林之心」、臺北好氏研究室展出。

       擁有豐厚傳統文化的創作者與原鄉工作室經常反而易於被「文化」牽絆住,此次專訪不但是要了解返鄉青年如Maljaljaves家族如何開始創業?更想理解橘色月亮文化工作室在常住於部落、體驗排灣族文化的美感經驗與延續家族傳統的脈絡之下,如何轉換成為當代產品設計? 以下為訪談摘要整理。

王:「橘色月亮」是工作室的名稱嗎?怎麼開始的呢?

橘:這得從創辦人回臺東開始說起。早期父執輩在青壯年時期都外出工作,沒在部落裡生活,對自身文化自然就陌生,年輕的我們對母體文化更加不熟悉,回到臺東部落生活是為了接觸自己原本的文化,當時在部落的家族也只剩幾戶。我們回到部落生活了十多年,倒不是去找老人家學習,而是用最平常的方式,就是在部落裡生活,感受傳統文化的脈絡,甚至學習不同族群的工藝技術,找回原本傳統文化與土地之間的秩序。我們一直想做的也就是在部落成立工藝教室,已經找到空間了,應該今年就會蓋起來。大約是1998年,回鄉也十八年了,這個工作室的設定就是家族圖紋的傳承與創作。Maljaljaves家族曾被火災燒毀了全部的東西,我們找不到家族的脈絡,所以成立部落工藝教室,從中發現也學習傳統圖紋的社會階級秩序、傳統圖紋復育意義,希望透過傳統文化的思維找回曾經失去的部分,目前有摸索到一點點。

以前很多家族的圖紋都是跟家族的傳說故事、生活環境,或特定的事件有關,我們就是試著透過這樣的學習去找找看關於家族的故事。家族成員非常的少,幾乎都單傳,有時因為宗教信仰的關係,傳統文化在部落流失很多,有時因為價值觀的轉變,問到傳統部分老一輩不願意講。秀慧的父親也沒有留下什麼,他剛好就是外出打拼的那一代,回來之後就也接不上,部落文化斷裂得很嚴重,這就是為什麼要成立工作室的動機。

 

王:這樣的概念是如何去執行?執行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

橘:我比較多是製作技術部分。原則上工作室的核心成員一起構思,再由我先製作出來,找尋工序的解決方式。三年前,我們一直從工藝的角度去想這個事情,使用木頭材質做一些產品。當時先復刻老東西,是在尋找相關材料與製作的過程中被震撼到,試想為什麼傳統木湯匙的造型是那樣?推敲著木料都被切割成三角形的原因,後來才頓悟,原來這樣取材最省料,原來百步蛇圖紋的呈現不只是表象。是在復刻老東西之後,才從中再去作新的東西。過程中一直在想,排灣族的工藝講pulima,為什麼要很多手?為什麼要會那麼多的技法?現在能慢慢體會傳統的想法,整個工作室的操作工序有了新的看法。當代量產的方式跟我們傳統思維是不同的,量產並非不好,但工作室的目的是要傳遞排灣族的傳統文化,工藝的製作也應該相應於整個文化傳統,而不是要突現技法和技術。以前老人家一次會做不同的事情,例如上山工作的時候,就會同時採集後來要用的材料,不像現代工藝分工得很專業,當材料沒有的時候可能會在不適當的時間去採集,這部分就違背了傳統的思維。橘色月亮工作室一開始是從木器先思考,想依照季節來製作,木頭製作後的剩料,可能可以變成火,或者又可以去處理其他的東西,而剩餘的灰又可用於做陶,這樣就多了附加的價值,不是為了產品而產品。這是一個(材料運用的)循環,現在比較多的是講專業,對於這樣的連結與循環是沒有的。

我們材料的來源是漂流木,採集的部分會比較好處理。木頭是比較容易取得的,連之後植物染的部分也都可以運用進來,依照時序去採集,依著季節處理工料。幾年前我們去跟三地門大社部落的長輩學習,了解他做事情的態度,在處理材料上是有其時間和順序的,相較於現在的商業模式來講是很牴觸的。這也是橘色月亮工作室所在意的重點。

 

王:從一開始的復刻,包含圖紋應用等,有沒有什麼作品是目前工作室較具代表性的?

橘:碗盤、食器、容器類。我們雖然是做木頭的,比較少製作大型傢俱,因為耗的材料多,又會回到材料取得的問題,因此我們比較多是生活用品,需要依照生活的需求來調整。以產品設計來說,部落傳統文化是很多構思的,資料庫很夠的,返鄉十八年的這段時間就是生活與學習,除了復刻以外,現在想做什麼就能做得出來,釋放累積的能量。傳統和現代設計其實是需要一個溝通的角色,能夠切合、配合彼此。我們因為知道如何詮釋傳統智慧、了解材料特性,可以在設計的程序上省掉許多耗材與冤枉路。

 

王:當代設計介入了橘色月亮文化工作室,與好氏品牌設計研究所的合作關係為何?

橘:畢竟工作室的運作還是必須要平衡,有時候要藉由商業技術轉換,有時候又按照傳統的步驟來進行,像是去年的展覽就是用商業轉換的方式來合作,我們採用自己的方式轉換有時也會有盲點、框架,尤其是遇到傳統文化的東西都不容易放開。跟台北好氏品牌設計研究所的設計師合作已經三年,有些設計比較放心交給對方處理,彼此熟悉度都很夠,這就是我們合作的模式。當然,橘色月亮還是要把關最後出來的設計,我們不是請人設計好交給我們製作,而是兩邊一起討論研發,應該說是設計師協助我們解決問題,如發想之後的整理、運用產品設計研發程序一起來發展(語意不清),這是雙向的成長,如果只是平行合作,對我們這樣以工藝傳統為主的工作室是沒有幫助的。在合作過程中,我們可以瞭解當代的設計思維,但畢竟設計公司沒有我們既有的傳統框架,像這次的紋圖設計,我們都請耆老們確認過,不會跟各家族的專有圖紋相牴觸,才能使用。

 

王:所有創新產品還是要考量市場與通路,請問在這部分工作室有什麼樣的策略?

橘:有文創公司在幫我們,東西做好就交給他們,請專業團隊幫忙行銷(有信文創公司)。我們做的東西必須要很友善的分工,雖然是要營利,但行銷部分絕對不會是我們的強項;工作室是前端生產者,部分產品在台東卡塔販賣,某幾個系列交由有信文創公司去推廣。在臺灣,我們的飲食文化與日本不同,都是湯湯水水,口味又很重;日本料理多漬物、乾料,口味也淡些,所以我們慣用的食器就需要做內部塗裝。另外,木材料的取得就是量少,所以多從漂流木取材或購買;原木的單價越來越高是目前木製食器遇到的狀況。以前以為生漆工法好像很難,如日本漆器高貴但價格更高,但是橘色月亮想要東西看起來平易近人,於是用最簡單的角度去思考,採用最簡單的塗裝技巧,就是用擦的,讓生漆不需推得很亮,而是回到最早的狀態,只是拿來擦一擦,質感就不一樣。就跟大家認識的奇木式漂流木製品不一樣,精緻與生漆塗裝只是個途徑,工作室想證明漂流木製品也可以是細緻的。

 

王:橘色月亮工作室已走出自己的新模式,面對工作室的未來,什麼是再走下去的動力?

橘:目前我們只運用到木頭,剛剛講的材料循環運用,以及陶和布的部分都尚未加進來,還有金屬工藝、製刀工藝等,還有很多東西要做呢!傳統工藝常用得到的如排灣族薪傳工匠kama許坤仲所製作的禮刀,就是傳統工藝的總和,有木頭、金工、鐵器、皮革等工料工序工法的傳統智慧與知識。希望能學習在一整年的時間裡依照季節時序去做事情,目前我們雖然是斷斷續續地在做事情,還沒有辦法將工料處理時間卡的很好,但就是想要按照時序去做事情,至於能夠產出多少,就多少了,沒辦法追量也沒有固定工班,人才其實也不好找,也需要培力。

另外,與設計師合作的部分,如果兩邊的想法差不多又願意相互學習,就可以試試,這就會是良善的分工,以橘色月亮工作室來說,是沒有辦法又要生產又要設計,還要推銷,我們擅長的就是把產品做出來,再去找合適的人做其他事情,彼此都沒壓力。

小結:

       這股東台灣的maker精神,最主要的還是在於傳統智慧資產的記錄、應用與公開以及共享模式,讓所有人可以試著運用(empower)與再開發(maker movement);於是,橘色月亮的「Vecik」文砌就是開啟排灣族工藝精神的秘密/專利。橘色月亮從「木」開始第一步的「和木相處」系列產品便是採集漂流木的工藝循環的實踐方式,進入家族圖紋的運用於「紋化工藝」生活產品設計中,如同創辦人洪啟榮所說:「我們在尋求失落的排灣家族的圖紋脈絡中,也思考著原住民工藝的本質」,台灣原住民族藝術因其社會文化結構與發展情況不一,以致各族群呈現的樣態並不相同 有的極盡鋪陳華麗之能,如排灣、魯凱在服飾、木石雕鏤與工具之裝飾之類,泰雅、賽德克、賽夏族昔日亦有深密緊緻的編織技術傳承,蘭嶼島上雅美族對於拼板舟的精緻雕繪、阿里山鄒族與卑南族於其會所庫巴kuba/巴拉冠parakuan建築內部的細膩構築與綑紮技術之類,正顯示其文化與環境對於工藝取向與態度的影響力。各個族群運用不同的美感去訴說對於自然環境的依賴與尊敬,如此的傳統工藝精神已經結合各族群的美感經驗所傳遞的訊息,在當代生活產品的設計延伸發揮,呈現人與自然大地間的永續關係,並省思原住民族自古的環境智慧與生態哲理,即依時而行、順物而用的精神,間接提倡、引領吾人聽取大地的脈動,喚醒生態環保理念,提醒我們重視、關懷環境議題與文化傳承,這是橘色月亮文化工作室創業的理念與目標。

橘色月亮文化工作室的創建精神「Vicik」:重拾「Veick」。將失滅的家人與消失的記憶,來告訴後代子孫:你是誰、從哪個部落來、祖先是哪個家族,以紋飾紀錄的方式紀念,在生活中不斷傳載關於家族的傳說

運用「Vicik」圖紋設計的一系列常民居家服飾

運用「Vicik」圖紋設計的一系列常民居家包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