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候走過的一條路,曾經在路上狂歌酣醉,在愛恨糾纏裏涕淚滿襟。走到峰迴路轉,走到水窮之處,走到迷霧蒙眬,走到月升到峽谷中線,月光清澈明晃,我想歌聲的高音或許可以和此時山川對話,峽谷裏月光如水,然而有人哽咽,有更年輕的聲音跟我說:老師,我畫不出這樣的山水。

 

多年來一直記得月光下那年輕的容顏,他知道“美術”不是“皴法”,美不是“技術”,美使他劇痛,美使他熱淚盈眶,美使他懂得謙卑。

 

美,是生命的功課。

一九八四年後,動念畫這一片洪荒中的山川。故宮的宋元皴法都用不上,太魯閣不純然是斧劈,不是卷雲,也不是擅長表現土質丘陵的披麻皴法。

 

背負了太多過去的成見,“水墨”走到絕境了嗎?

 

我嘗試在紙上拉很多墨線,扭曲糾纏的線,被擠壓的力量逼迫著的線,在壓迫中向上升起的線。

 

那或許不是皴法,而是我記憶裏島嶼在板塊擠壓下頑強的生命力度,不甘屈服,不甘妥協,嘯傲升起,或是徹底崩潰毀滅。

 

每次大雨都有山崩地裂,巨石從天而降,泥流滾滾。

 

洪荒留此山川,是給來這裏的生命嚴峻的考試嗎?

 

我遊走在洪荒的島嶼,立春,驚蟄,所有蟄伏的生命都在沉埋的土中蛹動,他們要蘇醒復活了。

春分前後,大約清晨五點零六分,太陽從淡水河面升起。我準備出門走路,沿著淡水河岸,看河面上初露曙光,一片一片波光。走一萬步,剛好到也在河岸渡船頭的畫室。

 

在畫室讀經,磨墨,寫當天河邊看到的景象──春分前,苦楝陸續開花了,一片溶溶粉紫,像是紫色的霧,清淡到不容易覺察。

 

沿河岸邊有原生的紅樹水筆仔,已經蔓延成林,白鷺鷥棲息樹梢,一動不動,凝視著一波一波漲起的潮水。黃槿也是河海交界的原生植物,耐旱,耐鹹,可以在惡劣的環境生長。黃槿一年四季開花,花有小碗口大,嫩黃花瓣,豔紫色濃郁蕊芯,華麗貴氣的色彩,不像是貧瘠鹹苦土地上開出的花。掉在地上的黃槿,我總拾起一兩 朵,帶到畫室,放在案前,陪伴我磨墨寫字。

 

磨墨寫字,算是早課吧,也不刻意以為是書法。

 

畫室裏陪伴我的好像總是巴哈,有時候是薩帝。他們的音樂都不太打擾人,可以若有若無。

 

每到春分,河谷間雲霧繚亂湧動,彷佛紫黑石硯上一層滲水散開的松煙。

 

有時河口落日明滅變換,無端使我想起柴山西子灣看過的一個夏至,也是這樣如火綻放的鳳凰花,紅花與落日燦爛鮮豔到讓人心痛。夏日最後山林間突然響起整山晚蟬的聲音,高亢激昂,會讓人停了工作,聆聽那肺腑深處一聲一聲的嘶叫,在歲月盡頭,仍然毫不疲軟萎弱。

 

如果是過了立秋,還是想再去一次東部大山,在立霧溪峽谷支流塔次基力溪的步道漫步。晚雲低垂凝斂,大山沉靜,溪流深壑,蜿蜒而去,幾世幾劫,巨石岩壑這樣糾纏,總有因果吧。

 

作者:蔣勳,臺灣作家、畫家、詩人、美學家,本文由勳衣草美學社整理編輯,僅供交流學習所用,不作商用!版權歸蔣勳所有,轉載請注明作者及出處。謝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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